兩天後,英奇和黎盛帶着桂森以及九五一醫院的專家組,乘專機趕到了基地。
中央軍委要求他們與基地醫院的專家就地組織搶救小組,全力救治英翔,並要英奇和黎盛向英翔父子表示慰問。
一到基地,他們便與等在那裡的黎遠望會合,直奔英翔住着的公寓。
剛一上樓,他們便看見緊閉的房門上貼着一張宣紙,上面用毛筆寫着大大的幾個字:“不許打擾我爸爸。”
衆人不由得失笑。
黎盛輕聲對英奇說:“你孫子這一筆字寫得挺俊的嘛。現在會寫毛筆字的孩子基本上都沒有了,沒想到修羅還有這一手。”
英奇只是微笑,沒有吭聲。他知道,這一定是英翔教的。那筆字他很熟悉,分明就是英翔的風格,只是透着濃濃的稚氣。
黎遠望略一猶豫,打算叫管理員直接開門,英奇卻阻止了他:“遠望,不管怎麼說,我們應該徵求他們的同意。英翔只是病人,又不是犯人。我們想開門就開門,似乎不大好。”
黎遠望的臉一下就紅了,連忙解釋:“我只是有點心急。英伯伯,英翔只怕還在昏睡,修羅在上班,我們怎麼徵求意見呢?”
英奇溫和地說:“那就去找修羅。”
黎盛沒有異議。黎遠望便帶着他們到了信息指揮部。
英修羅正在伏案工作,只是雙手在鍵盤上的動作很慢,再沒有以前那種輕快了。
看到他們進來,喬勇和其他人都站起身來,英修羅這才聽到動靜,擡起頭來。看到英奇,他呆了一下,才無精打采地叫道:“爺爺。”
英奇過去疼愛地抱住他:“修羅,累壞了吧?”
英修羅靠在他懷裡,無言地點了點頭。
黎盛憐惜地撫了撫他的頭:“好孩子。”
桂森走過去說:“修羅,我們要進你家,給你爸治病,你看好嗎?”
英修羅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桂爺爺,你們反正也沒有辦法,又沒有藥可以治好他,何必打擾我爸爸?”
桂森不以爲忤,只是和藹地微笑:“每個人都終有一死,但我們總要努力嘛。”
英修羅搖了搖頭,索性坐回工作臺前,又開始工作起來。
桂森看了看英奇,嘆了口氣。
英奇將手輕輕放到孫子肩上,柔聲說:“我們進去看看你爸爸,總是可以的吧?”
“當然可以。”英修羅嘴一扁。“又何必徵求我的意見?黎叔叔那兒有的是我們家鑰匙,直接叫他開門進去就是了。”這孩子就差沒把“假惺惺”三個字掛在嘴上了。
黎遠望被這話噎得倒吸了口涼氣,玩笑地道:“這孩子,可真的恨上我了。”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黎盛輕聲向喬勇詢問他們的工作進度。
喬勇在電腦上調出了一個三維模擬圖像,只見一張密密麻麻交織在一起的網聯接着陸、海、空、天、電以及地面的各個部分,最後那張網直接聯接上了國防部和總參的指揮系統。黎盛看着這個一目瞭然的圖像,聽着喬勇和許倩的解釋,不住點頭。
聽完了介紹後,他問:“還有多久能夠完成?”
喬勇看了英修羅一眼:“主要看修羅那邊的進度。我估計以現在的速度,應該不會超過兩個月。當然,得在修羅的工作一天都不停頓的前提下才行。”他們都知道英翔病倒了,對英修羅的狀態很擔心。
黎盛悄聲問:“修羅這兩天的情緒和工作情況怎麼樣?”
喬勇有些不忍心地說:“情緒非常低落,工作得很勉強,都是英翔逼他來的。”
黎盛很感動:“小翔這孩子,一向是以大局爲重的。好吧,你們繼續工作,我們會盡量消除修羅的後顧之憂。”
喬勇答道:“是。”
這時,英奇仍在輕聲地勸解着孫子:“修羅,你黎叔叔也是第一次那樣擅自開門,他是怕你爸爸有事才這樣做的。以前,你黎叔叔也有一次撞開過你爸的門,救了你爸爸。那次如果不是他當機立斷,你爸早就不在了。所以,你就不要生他的氣了,好嗎?”
英修羅一聽,頓時對黎遠望刮目相看,氣消了很多。不過,他仍然沒有笑模樣,只是擡起眼來對黎遠望點了點頭:“爺爺,那你就讓黎叔叔去開門吧,我這裡走不開。”
英奇笑道:“好吧。”
英修羅忽然看向桂森,認真地說:“桂爺爺,你千萬不要給我爸吃藥打針什麼的,那些藥沒用,根本是飲鴆止渴,越治越糟。我爸病得夠難受了,何必再折騰他?我有藥,正在北京做着呢,過幾天盤古就送過來了。”
桂森有點啼笑皆非,又不好反駁這孩子。
英奇趕緊說:“我們只是去看看,你放心吧。”
英修羅這纔不吭聲了,繼續在電腦前工作起來。
他們回到英翔的宿舍,黎遠望從管理員手上拿過鑰匙,親自打開了門。
這是一套小小的兩居室,非常整潔,私人物品不多,生活氣息很淡。
黎遠望領着他們穿過客廳,走進英翔的臥室。
英翔的房間里拉着窗簾,也沒有開燈,很幽暗。英翔閉着眼睛,側躺在牀上,偶爾輕輕地咳一聲。
桂森立刻走過去,低頭仔細觀察着英翔的臉色,隨即神情凝重,拉開了他身上蓋着的毛毯,只見英翔的一隻手握成拳頭,正緊緊地頂住胸口。
桂森輕聲叫道:“小翔。”
英翔睜開了眼。那一瞬間,桂森從他眼中看到了極度的痛楚,但轉瞬即逝。英翔緩緩地呼吸着,盡力使自己看上去顯得平靜。
桂森轉頭對那幾個專家說:“開燈,馬上給他檢查心臟。”
專家們立刻打開燈,拉開窗簾,屋裡頓時亮得耀眼。他們將帶來的設備裝好,仔細替英翔檢查起來。
英奇、黎盛和黎遠望都站在一邊,儘量不妨礙他們的工作。
專家們輕聲交談着,有的說是器質性病變,有的說是神經性疼痛,有的說是焦慮症,有的說病在心臟,有的說肺部首當其衝,一直爭執不休。
英翔閉着眼,雙眉緊皺,臉色慘白,只覺得耳邊的聲音太嘈雜,光線也太喧譁。這麼多年了,這些人好像總是不肯放過他,不願意讓他清靜一點。反正都是死,他只想安靜。
很快,桂森便打斷他們:“你們都爭了十二年了,誰都說服不了誰,現在就不要再爭了。至少他還不是心力衰竭吧?”
對這個問題,幾個專家的意見是一致的:“不是。”
桂森點頭:“那就好,先替他打一針吧。”
他們用的藥是專門針對英翔的病症研究出來的,能夠在症狀發作時起到迅速緩解的作用,以減輕他的痛苦。
過了好一會兒,英翔覺得心臟部位尖銳的劇痛緩解了,痙攣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大家都吁了口氣。桂森對黎盛和英奇說:“我們先到基地醫院去安排一下,再來接小翔入院。”
黎盛和英奇都點了點頭,桂森便帶着那幾個專家走了。
屋裡很靜,黎遠望坐到英翔身邊,低聲問他:“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
英翔沒吭聲。
黎盛對英奇笑道:“這小子,這毛病永遠不改,總是一開口就說廢話。”
“黎兄過謙了。”英奇也笑。“遠望現在成熟多了,已經有了王霸之氣。”
黎盛搖着頭:“英兄,你太誇獎他了,他哪裡比得上小翔?”
英奇淡淡地微笑:“小翔一向不求上進,沒有遠望那種衝勁和銳氣。他們這一代中,遠望最有出息,能走到更高更遠的地方。”
黎盛仍然搖頭:“那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其實小翔只要稍稍振作一點,前途比遠望要好多了。我說啊,太淡泊名利也不好,人人都去樹下彈琴,到花園看月亮,那又讓誰去保家衛國呢?你說是不是?”
英奇笑道:“是。”
黎盛悄聲對他說:“英兄,你好好勸勸小翔,眼光看遠一點。”
“我看就不要太奢望了。”英奇的神色有些黯然。“他只要能把病治好,我就心滿意足了。這麼多年來,他活得實在太痛苦了,我不想再強求他什麼。”
黎盛也知道英翔當年所做的與所承受過的一切,可是,在他這種一生勇猛無畏的將軍看來,無論受了什麼樣的重傷,都不該在十多年後還能影響自己的情緒。就像他的兒子,被炸掉一隻胳膊,差點死在戰場上,現在還不是照樣生龍活虎。不過,這話他從來沒有說過,不想讓老朋友難堪。
黎遠望也在英翔身邊嘮叨:“小翔,你得好起來,聽見沒有?你一直都答應我的,你會活着,這次你也得答應我……”此時此刻,這位名震中外的“鐵臂將軍”又恢復了過去跟英翔在一起玩鬧的孩子氣。
英翔一直沉默着,聽着他語無倫次的絮叨,最後終於忍不住微笑起來:“小黎將軍,你這霸道的脾氣什麼時候才改呢?”
黎遠望聽他又肯跟自己開玩笑了,頓時喜出望外,呵呵笑道:“這可改不了,尤其是對你。”
英翔溫和地看着他:“居移體,養移氣。你現在位高權重,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你。你該從年輕氣盛的突擊隊長變成老謀深算的三軍統帥了。”
“說得好。”黎盛擊節稱讚。“遠望,聽見沒有?你也該學着成熟穩重了。小翔,你們這次能在一起共事這麼久,是很難得的,你要多教教他,什麼叫老成持重?”
“這可不敢當。”英翔禮貌地說。“黎部長,要論閱歷,當然是您的經驗最豐富。我其實什麼也不懂的。”
黎盛拉過一把椅子,坐到牀前,關心地問他:“怎麼樣?身體感覺如何?”
英翔淡淡地說:“還行。”
“這就對了嘛。”黎盛很高興。“小翔啊,你也得堅強一點。這病也跟敵人一樣,你一強硬,它就會退縮,你一軟弱,它就欺上頭來。你說是不是?”
英翔溫和地應道:“是。”
黎盛興致勃勃地說:“這次我和你爸是代表很多領導來看望你們的,主席和總理也都很關心你,指示我們務必要採取措施,全力保證你的健康和修羅的安全。”
英翔輕聲道:“謝謝各位領導的關心。”
黎遠望在一旁說:“我看還是去住院,也好得快一點。”
英翔微微搖頭:“他們無法治療我的病,這個我們都很清楚。我不想去醫院,不然修羅會很累的。他一定會堅持到醫院來陪我。我不想讓他兩邊跑,折騰得太厲害。”
黎氏父子自然深知英修羅對其父的感情,立刻知道他說的對。兩人對視一眼,黎盛微微點了點頭,黎遠望便道:“那好吧,我讓醫生過來,暫時把你這房間設成病房。”
英翔平靜地笑道:“真的不用這麼麻煩。我這病無藥可治,你們是早就知道的。修羅搞了些巫術妖法,搗騰出來的藥可能還管用一點。我看就不要讓這麼多人爲了我折騰了,還是等修羅的朋友把藥送過來吧。你們跑這一趟,我已經很領情了。黎部長,我一定會讓修羅把他的工作做完的,你們就放心吧。”
“好。”黎盛笑着點頭。“我們都是很放心你的,你也不要太多心了,這樣怎麼養得好病呢?桂院長他們既然奉命來了,馬上回去也不妥,就先呆在這兒照顧你吧。另外,如果修羅做出來的藥真的管用,也讓他們好好學學。怎麼回事?他們都是名聞中外的醫學專家,還搞不過一個小孩子?”
英翔笑了笑,沒再說話。
黎盛轉頭看向英奇,體貼地說:“英兄,你也來跟兒子說說話。你一天到晚地爲了工作忙忙忙,好不容易有了機會看看兒子,也跟小翔好好聊聊。”
英奇一直站在門邊,深深地看着兒子,卻一言不發。
英翔溫和地看向父親,也不說話。
他們父子一生都從事着極端秘密的工作,在外面保持沉默已經成了習慣。其實,他們什麼都明白,什麼也不用說,就已經清楚彼此心中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