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冉興國的歷史,可以上至近兩百年前。
時在秦朝末年,海內凌遲,世爲天水戎人大率的冉氏,當時出了一個豪傑,名叫冉建,其人勇健多計,見天下戰亂,爲圖自保,遂率部遷入到了武都的仇池山(今甘肅西和南一百二十里)。
仇池山可以說是冉興國的心臟。
此山背蜀面秦,峭絕險固,壁立百仞,其形如龜,上土下石,山頂有平田百頃,大泉一眼,且有土可以煮鹽。簡言之,一夫守道,萬夫莫向,良田肥沃,水、鹽自產,誠風水寶地。
冉興自佔據仇池一帶以來,軍政的中心雖然不是始終都在仇池山,但每當遇到挫折之後,其統治集團退縮的最後據點必是此山,而每次也都能借此以得喘息。
秦、成鼎革之際,冉建的後人自號百頃王,也曾參與到西北地區的羣雄亂戰中,不過因爲勢力小,只能充當依附的角色。
到得本朝,西唐後期,關中戎人造反,冉氏倒沒有怎麼摻和,時爲大率的冉盛僅自號輔國將軍、右賢王,觀望局勢。這時的冉興雖未建國,但冉盛可以說是冉興政權的奠基者。
正當海內大亂,不少關隴流民涌向相對富足安定的仇池,冉盛來者不拒,廣納豪傑,有那來了後想走的,他也不攔阻,給以路費、派人衛護送離。這些舉措爲他贏得了好的聲譽,不僅仇池一帶的羣戎全部歸服,並且不少的唐人投奔,冉氏的勢力迅速壯大。同時,冉盛還遙尊搖搖欲墜的西唐王朝,獲拜驃騎將軍、右賢王。這兩個封拜意義重大,代表冉氏得到了西唐朝廷的認可,列入到了藩臣的行列。冉盛雖是胡人,卻委實是個眼光遠大的傑出人物。
後來,匈奴趙氏興起,攻打仇池。
冉盛的長子冉弘見趙氏兵強,知不可敵,於是率宗族、部曲向南逃入巴蜀。到了蜀地,他用重金賄賂蜀國的權臣李幼,得到了蜀國的支持。在趙氏退兵後,冉弘還拒武都,旋即叛蜀,進佔武都南邊的陰平等地。李幼懊悔上當,統兵來討,反而兵敗被殺。冉弘偷襲仇池,又大敗匈奴趙氏留下的鎮將,亦殺之。冉弘以區區之兵,先敗蜀國,又殺匈奴大將,威風大震,被當地的戎人、唐人呼爲“難敵”,乃以“興”爲號,正式建國。
冉興建國至今,已近百年,憑藉天險,外敵不好打進,但因爲冉難敵之後,其國中內亂不休,冉家宗室爭奪王位,叔殺侄、弟殺兄,自相殘殺,幾無寧歲,也致使他們無力外擴。
因爲冉興境內戎人爲衆,而且這些戎人還多還保留部落形態的背景情況,冉興國內的行政建制與別的割據勢力不同,他們沒有采用郡縣郡,而是實行以“護軍”爲長吏的鎮戍制。分包括冉氏國人、從屬部落在內的諸戎及徙居本地的唐人爲二十部護軍,各爲鎮戍,不置郡縣。
蒲茂撤兵回咸陽的第三日,麴碩、氾丹等引兵渡河,隴州東南部緣邊的大夏護軍、興唐護軍、武始護軍等部俱皆從軍,又有前些天臨時徵調的兵士,總計步騎兩萬餘,突襲冉興,鏖戰十餘日,先是克取了蒲秦與定西接壤的隴西郡數縣,繼而打下了冉興西北部的四個護軍鎮。
如今當權的冉興國君名叫冉彤,他的王位是從他的從子手裡奪來的,國中的政局本就很亂,聽到蒲秦來攻,勉強合力對外,忽然蒲秦撤兵,剛剛放鬆警惕,忽又聞定西殺出,麴碩素鎮隴東,冉彤畏懼其名,頓時驚慌失措,都做好見勢不妙,遁入仇池的準備了。
可在這個時候,定西朝廷的一道旨意下到了麴碩軍中。
旨是密旨,麴碩接旨,自己看罷,召集將校,決意退兵。
氾丹等眼見大勝在望,便是此回打不下仇池山,至少冉興的武都、陰平兩郡,足可以打下大半,哪裡甘心此時撤退?氾丹苦諫。麴碩重其閥族名流,便屏退諸將,出示密旨與他觀閱。
密旨上只有兩個字:速歸。
氾丹驚愕擡頭,說道:“怎麼只此二字?”想到了什麼,神色大變,說道,“難道?”
氾丹、麴碩兩人,大眼對小眼,誰也不敢把想到的東西說出來。
“速歸”兩字的密旨,也送到了莘邇的手中。
莘邇遠在千里沙海之外,可這道給莘邇的令旨,比起送達到麴碩處的時間,還提前了一天。
爲防冉興追擊,麴碩親自殿後,三軍徐徐撤還。
麴碩兵渡黃河,到的西邊第一個郡大夏郡時,莘邇已從朔方回師,入到了漠中。
莘邇的部曲都是騎兵,行軍速度快,他又把不必要的輜重和傷員都留在了後頭跟從,隨身只帶精卒晝夜兼行,因是麴碩過大夏,又過興唐,還沒到湟河郡,行不過二百來裡,而莘邇已經兵行五百餘里,越過溫池,返至到了隴州地界。
麴碩兵過湟河,回到唐興,莘邇已近豬野澤。
千里沙海,用不惜累廢大量配馬作代價,回程用了不到七天。
出發時八月中旬,回到王都谷陰,九月中旬。
前後將近一個月,半數的時間在沙漠,半數的時間在征戰,尤其回來的這幾天,時間緊張,莘邇根本顧不上打理自身。
回到王都,入宮城的時候,他渾身上下髒污不堪,鬍鬚雜亂,頭髮數日沒洗,迎風衝沙,髒得成綹,把髮髻散開的話,不用怎麼收拾,就能如鮮卑人那樣,弄成滿頭小辮了。
半道路上,莘邇接到了另一道王令,叫他還都以後,立即入宮。
故此,他連兵馬都來不及親自安置,纔到谷陰,就匆忙忙地趕到靈鈞臺來了。
通報過後,陳蓀出來迎他。
陳蓀面色沉重,帶着很深的憂色。
兩人一邊往宮裡走,莘邇一邊問道:“接到王令,我就立即回師了。王令如此緊急,可是主上?”
陳蓀點了點頭,說道:“你回來的正好。大王召內史宋公等人晉見,宋公等人剛到。”
氾丹、麴碩、莘邇料得一點沒錯。
令狐奉傷情惡化,這些天又幾乎如他才受傷時那樣,整日陷入昏迷,一天醒轉不到半個時辰,明眼人一看皆知,他命不久矣。想來前些日的精神尚可,大約應是短暫的迴光返照。
小半個時辰前,令狐奉從昏迷中甦醒,召內史宋閎、大農孫衍、中尉麴爽、牧府別駕宋方、牧府治中氾寬,還有曹斐、督府的右長史張僧誠,以及王國傅張渾等一干文武重臣入見。
從他初次醒來到現在,他從來沒有一次召過這麼多的臣子,如那張渾,他更是僅在除張道將爲世子友時,召見過他父子兩人一回,其它時候一次沒有召過。
陳蓀推斷,也許他是要託孤了。
進到令狐奉的寢宮。
宋閎等人都已經到了,共有十一個人。
內史、三卿、牧府和督府的三個長吏、王國傅以外,還有督府的右司馬唐艾,剛上任不久的世子友張道將。十來人列拜在令狐奉的牀榻下,正在聽令狐奉說什麼。
莘邇與陳蓀各找到自己的班次,拜入人羣其間。
莘邇不知令狐奉在與宋閎等說什麼,只聽到他最後的一句問話:“卿等依按典禮,着速辦理!”
宋閎等人伏拜,多時無言。
殿內氣氛凝重。
莘邇心道:“令狐奉說了什麼?宋閎他們怎不迴應?”
令狐奉咳得好像肺都要咳出來了,他斷斷續續地問道:“孤的令旨你們沒聽到麼?怎麼一個個的都不說話!……宋閎,這件事交你主理!”
宋閎扣頭不止,說道:“臣敢請大王三思!”
令狐奉勃然大怒,說道:“思什麼?孤意已決!虜秦、虜魏,胡逆尚敢僭號稱尊,孤應天命,萬民仰望,難道連胡人都不如麼?自我登位,國勢日強,定西威名,遠懾胡賊,阿瓜先爲孤破柔然,麴碩又爲孤取隴西、冉興,王師到處,無往不克!足可見天命之所鍾我!
“孤生時,紅光漫天,孤是天之子也!這個天子,是老天給我的,老子當定了!”
宋閎、氾寬等人力諫。
氾寬情真意切,苦苦諫言,說道:“我國所以能夠立足邊地,環境皆敵,以一州之地而抗天下之胡者,既因歷代先王之英武,也是因爲我國奉唐正朔,因得隴地民心。大王,今如稱尊號,臣恐士心不服,百姓離散,國將亡矣!”
“什麼士心?哪個不服?你給老子說出來!老子殺得他服!”令狐奉看到了莘邇與陳蓀,指着他倆,問道,“老子要稱帝,你兩個怎麼說?支持還是反對?”
陳蓀懼不敢言。
莘邇這才知道令狐奉在與宋閎等人說些什麼,他心中想道:“氾寬所言甚是。隴州周邊皆敵,所以延續以今,一則定西前代諸王,頗有重民生的,一則正是因定西仍稱唐臣,由是得以維持人心。如果妄自稱帝,亂局將自此開啓!論以事業,令狐氏保據隴州而已,並無破滅敵國、收服夏土的特別偉功,憑什麼你敢稱帝?你可稱帝,別人也可稱帝!此舉萬萬不可!”
莘邇學陳蓀,俯首默然。
令狐奉說道:“不說話,就是支持了?”問麴爽、曹斐、宋方、張渾、張道將等人,“你們呢?”
饒以曹斐的粗莽,也知此事不可,但在令狐奉逼視的淫威之下,諸人沒一個有膽子開口的。想那令狐奉,沒準兒下一刻就氣絕了,這個時候,幹嘛觸他黴頭?萬一惹他大怒,被他叫宮外的甲士拖出去殺了,找誰喊冤?
“很好!你們都支持!”令狐奉對宋閎、氾寬說道,“朝中羣賢,今日盡集於此,都支持孤。你兩人還不從命?宋閎!馬上與禮官爲孤置辦登基慶典。孤明日就要登基,明日就要登基!”
宋閎、氾寬也怕令狐奉死到臨頭,乾脆破罐子破摔,把他倆殺了,無奈只得接令。
宋閎問道:“大王登基,不可無有國號。敢問大王,以何爲號?”
好一會兒聽不到回覆,諸人大着膽子擡頭去看,見令狐奉雙眼緊閉,面色慘白,卻是昏厥過去了。陳蓀趕忙喚醫官進來。四五個醫官手忙腳亂半天,令狐奉悠悠喘了口氣,醒了。
宋閎再問“以何爲國號”?
令狐奉神智不清,腦海裡浮現出在豬野澤時的日子。
那段日子,是他此生最爲艱難的時月。
美麗的豬野澤水,雪後的草地、沙漠,溫暖的帳內,禿連赤奴和他的兒子、女兒輪番出現。
莘邇回馬救下令狐樂;與曹斐、莘邇殺掉赤奴;麴碩領兵抵達,大敗郭白駒與索重;殺回王都,令狐邕被郭奣的信徒所害,羣臣聞風相降;登上王位,意氣風發,宏圖將展,志滿意得。
他閉着雙目,喃喃說道:“豬野澤。”
宋閎等人沒有聽清,宋閎再次問了一遍。
令狐奉重陷入昏迷,昏迷前說道:“豬。”
衆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