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宴荔望了半晌,懊悔似地說道:“早知這般,我就不把孤塗送去盛樂了!”
“孤塗”,是他幼子的小名。
孤塗是匈奴話,意爲“力量”,引申爲“兒子”。
匈奴的單於被稱爲“撐犁孤塗”,撐犁,天之意,兩個詞放在一起,就是天的兒子。
趙宴荔的幼子出生時,頭大身肥,較常兒壯碩,看起來很有力氣的樣子,故趙宴荔用孤塗爲其小名。今年他的幼子十五歲,雖尚未長成,但已然可以力敵壯漢,確是氣力出衆。
左右胡將問道:“爲何?”
趙宴荔指點城外的秦兵,說道:“嚇唬我說有三萬步騎,你們看看,這像是三萬戰兵的樣子麼?我看吶,頂天了,兩萬人!而且你們再看,那邊那千餘騎兵,鬆垮垮的,毫無陣型,大半連馬都沒騎,坐在地上曬日頭。都說孟朗如何了得,是蒲茂的管仲、太公望,不過如此嘛!”
他所說的“那千餘騎兵”,是秦軍放出來的警戒兵馬,位處秦軍紮營之地點與朔方縣之間,距縣城很近,三四里地而已。在城頭上望之,能夠看到他們的動態。
胡將中頗有以爲然的。
即有一員將校奮勇請戰:“我去取那支秦騎主將的首級,獻給大人!”
趙宴荔雖得的有秦國的授官,但他帳下的胡將都是他的族人,故此對他仍遵按部落的習俗,以“大人”爲尊稱。
趙宴荔瞟了他一眼,心道:“蠢貨!叫老子下不了臺麼?我那話只是爲振奮軍心。孟朗有高名於外,苟雄知兵善戰,他兩人豈會犯下此等錯謬?我若猜得不差,那千餘秦騎,怕正是他兩人給老子下的誘餌,試圖以此引我遣兵出鬥,先勝我一場,滅滅我軍的銳氣!”
有了這層顧慮,他當然不會允此將之請。
趙宴荔哈哈笑道:“蒲茂在國內搞什麼禮樂興邦,只有他讀過唐書麼?咱們不能比他差勁!你莫急着出戰,且先禮後兵!也顯顯老子的風度!”
那將校猶不心甘,還想懇請,趙宴荔沒給他機會。
趙宴荔命令從在他身後的那個唐人謀士:“老杜,你出城去!帶上兩甕酒,牽上幾頭羊,送給孟朗,就說他遠來辛苦,我沒什麼可以慰勞的,送他點土產,姑且聊表心意。”交代他道,“到了秦營後,你給我細細觀瞧,察其虛實;回來後,把你看到的東西告訴與我。”
姓杜的那唐人聞言,立刻愁眉苦臉,有心拒絕,沒這膽子,畏畏縮縮地說道:“明公,這、這……。”
“怎麼?”
“小人,……,那孟朗……。”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孟朗殺了你,對麼?”
“小人非是畏死,只是覺得大人得道多助,此戰必勝,似乎不必再這個、這個,覷其虛實。”
趙宴荔問道:“我怎麼得道多助了?”
姓杜的謀士諂媚地說道:“秦兵未至,而定西的高使已至,大人遣使往去盛樂,小人料鮮卑拓跋部亦定會遣兵來援。我朔方有事,八方支援。……大人,此不正是因了大人得道多助麼?”
立在趙宴荔側手邊的高充,忍不住顧看此人,心道:“趙宴荔狡詐兇殘,也配稱得道多助?這人貪生怕死,阿諛奉承,真是我唐人的敗類!”
多看他一下都覺污了眼睛,高充回過頭來,不再去瞧他。
趙宴荔笑道:“說的不錯!”吩咐護衛,“取酒、羊給老杜,送他出城。”
姓杜的謀士一步三回首,下了城樓,前去秦營。
趙宴荔笑對高充說道:“老杜膽子太小,沒點男兒氣概,腦袋也不夠靈光。也不想想?他是唐人,孟朗也是唐人,有同胞的情分,孟朗豈會殺他?高君,你說是麼?”
高充答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此我華夏之禮也。”
趙宴荔呵呵笑道:“我胡人也有此禮。”打眼看了看城外,又把目光重新放回到高充身上,說道,“高君,你說貴國聞蒲茂攻我,願來援助?”
高充答道:“正是。爲免引起大人的誤會,寡君是故命在下爲使,先來朔方,述說此意。”
定西不認秦國,斥其爲僞,高充自不會用秦國授給趙宴荔的官職來稱他,因是也以“大人”爲稱。寡君,是對本國君主的謙稱。
趙宴荔問道:“貴國打算怎麼來援助我?”
“請大人擇一貴人爲使,從我入朝,上書求援。之後,我朝的援兵至遲十日即可抵至朔方。”
趙宴荔沉吟了會兒,說道:“高君,你說我以何人爲使爲善?”
“大人既已遣幼子求援於盛樂,從我入朝的,最好亦是大人之子。”
莘邇儘管已經決定援救朔方,但援救,不是白白援救的,得撈點好處才行。
這點好處,就是不要求趙宴荔自此臣服,但至少他得派個使者來朝,好能顯出定西上邦的地位,並由之抓住救援的主動權。不過,高充來前,因不知趙宴荔遣幼子入質盛樂一事,莘邇只囑咐高充,叫他帶回一個趙宴荔的使者,沒有說必須是趙宴荔的兒子纔可。高充此時提出這個要求,乃是隨機應變。堂堂定西國,在朔方遣使的待遇上,總不能不如鮮卑人的拓跋部。
趙宴荔的兒子多得很,嫡子就有四五個,庶子近二十。
他考慮了一下,心道:“苟雄是秦國的悍將,秦兵的甲械比我精良,老杜說拓跋鮮卑必會援我,但萬一它不來援?只憑我部,不一定能擋得住苟雄、孟朗。
“抓到手裡的羊,纔是好羊。定西國雖然不安好心,無非是不欲見蒲茂勢強,想利用我與蒲茂相鬥,它坐收其利,但現下,我也只能讓它遂願。”
想定,趙宴荔痛快地答應了這個條件。
高充說道:“那就請大人儘快預備,趁秦兵纔到,圍城不嚴,在下想明天就回國。”
趙宴荔應道:“好!”
姓杜的唐人戰戰兢兢地出了城,沒行多遠,那千餘擔任警戒的秦騎就分出數十,馳奔近前,圍住了他與從他出來、扛酒牽羊的四五個從僕。
他連忙自陳來意。
那百餘秦騎搜過他們的身,帶他們來到熱火朝天正在築營的秦軍外頭,命令在此等候。
姓杜的等了大半晌,等到傍晚,仍不見有人出來接他,忽聞秦軍的後陣傳出急促的戰鼓聲響。
他頓時大駭,想道:“是孟朗不願見我,要殺了我,用我的人頭提振秦兵的士氣麼?”
戰鼓催動,聲聲驚人,他被嚇得腿腳發虛,站立不穩,顧不上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遠處築營的秦軍兵士看到此狀,無不鄙夷嘲笑。
姓杜的想多了,孟朗遲遲沒有派人出來迎他,不是想要用他的人頭振奮士氣,——就算孟朗有此想法,殺一個趙宴荔的使者,也完全沒有擊鼓的必要。
孟朗沒理會他的緣故,是他來的時機不湊巧,恰趕上了苟雄又與孟朗鬧氣,孟朗暫顧不上他。
起因是上午兵到朔方城外後,孟朗派了一員名叫啖高的將校領兵數百,打探東西兩座敵營的情況,叫他午時回報。結果啖高直到剛纔方回,比孟朗給他限定的時間晚了近兩個時辰。
孟朗知自己是唐人,今次所以能爲主將,都是因爲蒲茂的緣故,從苟雄那裡就可看出,軍中的戎人將校對他其實並不服氣,而今大戰在即,將校如不從命,勝負則將堪憂。
因是之故,他起了“藉此立威”的心思,想要把啖高給以嚴懲,依“違期”之法,予以斬首。
然而,啖高卻是苟雄的同鄉。
苟雄哪裡肯答應?
苟雄馳馬到孟朗的中軍,因知啖高違反了軍令,是有過在先,見到孟朗後,他的態度倒是比上次好了點,對孟朗說道:“觀朔方兵力,城外兩營的旗幟很多,城上的守兵人頭如攢,粗略估計,不下三四萬人;據哨探偵知,其城西三十里許,還有數千遊騎。合計恐得有五萬兵!我軍只有三萬,敵衆我寡。啖高是我軍的勇將,明後日將戰,我以爲,不如宥免他。”
孟朗有軍法在手,兼存了戰前立威的意圖,不肯退讓了,說道:“不斬不足以明軍法!”
苟雄說道:“依軍法是該處斬。我願與他一起力戰破賊,爲他贖罪。”
孟朗踞坐如虎,目如虎視,堅決地說道:“不行!”
苟雄覺得自己已經夠委曲求全了,不料孟朗居然半分面子不給他,沒了耐性,勃然大怒,戟指跳腳,罵道:“老匹夫!給你臉,你不要臉是不是?你他孃的,給我等着!”
罵完,他翻身上馬,馳回本壘,傳下命令:“擊鼓,聚兵!”
姓杜的那人聽到的鼓聲,就是這一陣鼓聲。
姓杜的在軍外都聽見了此鼓聲,孟朗在軍中,自是聽得更加真切,聽出來,這是召將的鼓音。
孟朗聰明過人,立時猜到了苟雄要幹什麼。
他瞠目結舌,心道:“蠻夷!蠻夷!”繞帳踱步,想了片刻,他嘆了口氣,無奈地把虎威收起,說道,“罷了!”使喚帳內陪坐的幕僚,“你去問問苟將軍緣何擊鼓。”
那幕僚也是唐人,說道:“明公,苟將軍何意,不問已明。他仗着是大王的外家,目無尊卑,罔顧軍紀,依法當斬!明公,竊以爲,無須去問他,殺之可也!”
孟朗沒好氣地說道:“怎麼殺?”
那幕僚說道:“明公是大王親自下旨,任命的三軍主帥,可即點各營將吏來中軍聽令,並宣大王之旨與苟雄部,他如服罪,便檻送咸陽,若一意孤行,就合力誅之!”
孟朗心道:“各營大將皆‘國人’,我授任於大王,麾之殺賊則可,令殺苟雄?苟雄家世爲‘國人’的酋豪,他並是王后的兄長,肯遵我令者,怕是十中無一。”正色說道,“我今奉王旨,是來討賊,不是來內鬥的!你休得胡言亂語!快去苟將軍部中,問他擊鼓的緣由!”
那幕僚從了命令,急到苟雄部中,轉述孟朗的問話。
苟雄怒形於色,說道:“奉大王的令旨,我來朔方討伐逆賊!仗還沒打,逆賊還沒除掉,軍中卻又出一自相殘殺的賊,我幹嘛擊鼓?老子要把此賊先殺掉!”
那幕僚回去,把苟雄的答話轉述給孟朗。
孟朗手下的幕僚、中軍的將校們聞訊,這會兒都趕了過來,齊集帥帳之內,聽了幕僚轉述的答話,盡皆看向孟朗,等他回覆。
孟朗微微垂下眼皮,旋即擡眼,顧盼帳中,拍案讚歎,說道:“苟將軍真是忠勇之士!”令那幕僚,“你去告訴苟將軍,可止鼓矣,我不殺啖高了。”
那幕僚再到苟雄部中,把孟朗的此話告訴了他。
苟雄兀不領情,罵道:“老匹夫知道怕了?”
那幕僚沒法答覆他這話,尷尬地站在那裡。
苟雄帳下一人,叫那幕僚出去相候,等帳中沒了外人,勸苟雄說道:“將軍,孟朗畢竟是大王親任的主帥,他固然不值一提,但若惹得大王不快,未免不是太好。孟朗現在既已服軟,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給他個梯子下便是。小人愚見,不妨歇鼓,散了兵卒,將軍到底在名義上是孟朗的副將,爲防他回朝後給大王告狀,亦不妨去給他請個罪,做個樣子。”
“哼!”
想及蒲茂對孟朗的信任,苟雄也還真有點擔心孟朗“進讒言”,搞得他被蒲茂責罰,於是接受了這人的勸解,停了鼓聲,來到中軍,面見孟朗,敷衍地向他請了個罪。
孟朗下到帳中,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道:“我說殺啖高,只是在試將軍!將軍對鄉人尚且這樣重義,況乎對國家呢?趙宴荔雖小贛,破之必矣!”邀請苟雄,“趙宴荔派了個使者來,我已遣人去接他入營了。將軍乃我軍重將,與我一同見見他吧!等見過,晚上便在我帳中用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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