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渾邪、賀渾豹子等人站在高大的閱兵臺上,觀望臺下列陣的將士們。
時當暮春,草長鶯飛,溫暖的風吹拂大地,遠處的河流蜿蜒如帶。大片的農田整齊地被分隔於道路的兩邊,二十里外,谷城縣的城牆隱約可見。
便在道邊的田地上,三萬餘的步兵戰士井然有序地前後行進,一個方形的步戰陣漸漸成型。
這個步戰陣不只由士兵組成,陣中還有武鋼車等之類的戰車。
雄渾的鼓聲一陣接着一陣。
五顏六色、繪畫着各種猛獸形態的軍旗,飄揚招展於十幾裡的方圓範圍。
賀渾邪頂盔摜甲,立於高臺的帥旗下,視線一會兒落於身前,一會兒回顧身後,時而觀看左右,見帳下兵士們列陣的動作敏捷,各種戰術要求完成得迅速,頗有驕傲之意,故意裝作矜持,問陪從身邊的張實等文屬吏員,說道:“右侯,吾兵何如?以此爭雄天下,勝算如何?”
因是處在軍中,張實未着唐人的衣冠,而是一身胡人的褶袴打扮,腰間並也懸了一柄劍,——當然,這劍一如近代士人所配之劍的俗例,非是真劍,而是木劍,他握着劍柄,說道:“天王之兵,固然雄壯,然實聞之,天命有常,唯德者居之。仗此兵、械,誠然足以逐鹿中原,而欲一統海內,使萬民甘心臣服,以實愚見,只靠此兵馬卻是不足的,非得兼以仁德不可。”
從侍於賀渾邪近處的衆人中,有一人離賀渾邪的位置最近,長相與賀渾邪也頗爲相似,只是年歲比他小了不少,約二十來歲,此人名叫賀渾廣,是賀渾邪的長子。
卻與賀渾邪的粗猛外觀不類,賀渾廣儘管也穿着鮮豔的甲冑,且因人種的緣故,碧眼高鼻,膚白髯濃,與張實等唐人文吏截然不同,但若是僅從氣質上看的話,他卻是與張實等人似乎更像,很有點文質彬彬的意思。
聽了張實的回答,賀渾廣深以爲然似的連連點頭,說道:“父王,右侯所言甚是。”
賀渾邪瞥了賀渾廣一眼,心道:“右侯此話,不能算錯,但我這個兒子太過文弱,渾不似將家子,我卻不能讓他一味地聽右侯等人所教。”
他便與張實說道,“右侯,你之前給我講過大秦一統天下之前,與六國爭戰,白起長平一戰,坑趙卒四十萬,又諸如此類者,不可勝數。想那戰國之際,七國稱雄,秦何以獨得天下?在我看來,沒有別的緣故,只是因爲秦卒善戰,敢打、敢殺!當下非承平之世,正如戰國時的混亂,你講仁德,雖說沒錯,可問題是,別人也會對你講仁德麼?右侯,此言未免迂腐!”
張實不與賀渾邪爭辯,說道:“是,實書生之見,自是不如天王高瞻遠矚。”
賀渾邪不識唐字,然對華夏的歷史很感興趣,他的這個感興趣,倒非單純的是對歷史感興趣,而是希望能從歷史中學到一些經驗和教訓,以作借鑑,好能爲他爭霸華夏做個幫助,故是平時閒暇的時候,總是會要張實給他講些過往歷代的興衰之事,“白起長平一戰”云云,他就是這麼從張實那裡聽來的。
賀渾廣的左邊站了兩個人,一個是賀渾邪的養子賀渾堪,另一個便是領兵纔到的賀渾豹子。
賀渾豹子極是贊同賀渾邪反駁張實的這番話,先是睥睨遠近,滿意地看了看列陣的將士們,特別是他部下的那些兵士,接着斜眼瞅了賀渾廣下,心道:“老子浴血征戰,爲你父子打天下,你這小崽子卻在老子的背後,給天王進讒言,說老子什麼殘暴、嗜殺,真是豈有此理!”讚不絕口地附和賀渾邪,說道,“右侯說的,只是小理,叔父所言,纔是爭天下的大道!”
賀渾豹子不說話還好,他這一說話,卻是叫賀渾邪想起了昨晚賀渾廣纔剛又向他進的言,遂板起臉,問賀渾豹子,說道:“豹子,呼衍赤是怎麼回事?”
與匈奴、鮮卑、氐、羌等這些前後入據華夏的族羣比起來,賀渾邪所屬的羯人,與它們有兩個很大的不同。
即,首先是匈奴等族的文化、習俗儘管與唐人相異,但他們一來是黃種人,與唐人在長相上至少是沒甚區別,二者,如果追蹤溯源,他們的祖先往往也能追溯到炎黃時期,亦算是炎黃後裔,且如匈奴祖上中的貴種,還與秦以來的歷代皇室多有姻親,換言之,也就是說,匈奴等族從廣義上來講,與夏人其實可稱同源,但羯人是白種人,與唐人的長相迥異不說,追其本源,也與炎黃毫無關係,等於說羯人是不折不扣的外來者。
其次是,雖因前代秦朝對西域的治理,絡繹內遷到邊地、繼而再到中原的羯人數量已然不少,但總計算下,至今也至多百萬而已,除掉老弱婦女,能上戰場的戰士只有二三十萬人。
兩個不同放到一起,也就是說,羯人這個族類在中原不僅是異類,而且是絕對的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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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很不利慾他們立足、乃至紮根於神州。
因是,爲了彌補這一點,賀渾邪就採取了廣泛吸納粟特、月氏等與羯人的故鄉同在西域的各類人種,包括天竺人加入到他的陣營中來,以之與羯人一起組成了他治內的“國人”階層,同時,也接收了大量匈奴、鮮卑等大小部落的投靠,又在此基礎上,組成了他統治境內的中層力量,這樣一個政策。亦即是說,目前而言之,在徐州這個政治軍事集團中,較少的“國人”是上層,較多的匈奴等是中層,最多的唐人是底層。
呼衍赤,觀其姓便可知,與定西大將禿髮勃野帳下的呼衍磐尼乃是同族,亦是出自匈奴的呼衍部。卻那匈奴趙氏滅亡以後,匈奴諸部分崩離析,有的留居本土,有的各投別主,這個呼衍赤的父祖,便是投了羯人,呼衍赤因而後來就從於賀渾邪,原是賀渾邪軍中的一員猛將。
卻就在前不久,呼衍赤於青州,被賀渾豹子無故殺了。
說是“無故”,其實也有緣故。
呼衍赤沒有犯什麼過錯,這是“無故”,但他驍勇能戰,有用兵的智謀,這是“緣故”。
賀渾豹子此人,本身是很擅長用兵的,約束部下,軍法簡單,然而治軍嚴格,故能得將士效死,可他卻有個毛病,就是見不得手底下有別將能力出衆,一旦被他發現這個人能打仗、會打仗,能力與他相差無幾,甚至超過他的時候,這個人通常就離死期不遠了。
呼衍赤就是因此而被他殺掉的。
卻是聞得賀渾邪的問話,賀渾豹子絲毫不慌,從容地說道:“叔父剛纔說,長平一戰,白起坑趙卒四十萬,自是以後,趙人畏秦如虎;我殺呼衍赤,亦是同理。”
“什麼同理?”
“今叔父方欲與魏主爭冀,此用兵之時也,魏雖已衰,慕容瞻猶稱善戰,慕容武臺以勇悍著名,舉魏之地,兵馬百萬,並遠勝於叔父,要想把魏主打敗,非得將士用命,不畏死不行,而欲將士用命,不畏死,就又非得讓將士們畏我如虎不行。”說到這裡,呼衍豹子碧綠的眼中露出渾不在意,輕描淡寫地說道,“呼衍赤素有勇名於我軍中,因我殺之,以震部曲。”
賀渾邪瞪了賀渾豹子一眼,斥責說道:“呼衍赤無罪而你殺之,這怎麼能成?人既已被你殺了,也就算了,但他的家眷,你得派人送些錢糧過去,作些撫慰!”
賀渾豹子應道:“是。”心中想道,“呼衍赤的家眷麼?我已經撫慰過了。”
他的確是撫慰過了。
呼衍赤的幾個兒子也都被他殺了,呼衍赤的妻子和一個兒媳美貌,則被他收入到了帳中。
處理過了此事,賀渾邪便不再多提,目光重新投到了臺外的原野之上。
這個時候,將士們已經把陣型列成。
長達十餘里的方陣中,中間位置的兵卒,主要是唐人的戰士,右邊的是匈奴、鮮卑等族的士兵,陣左所戰列的,是攜弓矢、持格鬥短矛的高力禁衛。——把精兵、精騎佈置在陣左,這卻是當下各國在排兵佈陣時的一個慣例。
又有數千的騎兵從遠處的大營馳出,到了步兵方陣的附近,分作三支,兩支徑到大陣的兩翼,一支皆是甲騎,停在了大陣的側後方。
這支小部隊沒有參與列陣,而是行到了高臺的近處,在其帶隊軍官的率領下,齊齊伏拜於地,一起大聲說道:“我王兵強馬壯,神機妙算,如今計謀已成,慕容瞻即將率部來入谷城,其兵到之時,必就是他的覆敗之日!小民等預祝我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這支部隊,不是作戰的部隊,是賀渾邪的參謀團隊,其成員都是被擄入軍中的士紳。此部號爲“君子營”。
遠觀各族的戰士精勇如熊,近看唐人的士紳伏拜如兔,想到如能一戰擊滅慕容瞻,這河北的大好江山就將會盡入其手,他賀渾邪也就能如照讖書中預言的,代替魏主,得到天命,賀渾邪不覺深感這田原之上雖是刀兵肅殺,卻那春光,明媚怡人,他挺拔起了身子,被濃密的鬍鬚所掩蓋的嘴角帶出一抹微笑,正要說話,忽聞得身後一人語氣驚訝,叫了聲“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