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和通嬪對看一眼,戰戰兢兢道,“貴主兒別發火,咱們也是沒法子。賢妃向來是個屬螃蟹的,誰都不在眼裡。況且她又擔着身子,咱們是惹她不起啊。”
錦書一哼道,“這算個什麼藉口?事情是昨兒後蹬出的,我巳正前就回來了,這麼大的排頭,你們不好處置,怎麼不打發人來回我?別打量誰是傻子,我仰仗你們二位,你們沒給我把好關,我心裡真是難過得緊。”
那兩人背上起慄,要說這個確實她們是有不足的,不派人報信兒,顯得和賢妃是一夥似的。座上那位搓火不是沒道理,現在想想,要是奪了她們手上實權,萬歲爺那裡再沒恩寵,淹沒在這泱泱深宮中,幾時纔有出頭之日?
“請貴主子息怒,是咱們的失誤。原想着要去報皇太后的,又想着老佛爺不問宮務,這事兒就擱下了。”通嬪訕笑道,“昨兒聽說萬歲爺在園子裡駐蹕,料着您今兒恐怕沒那麼早榮返,一時疏忽了沒往翊坤宮報……”
錦書顯然對她們的辯解不買賬,冷着臉道,“虧得我今兒就回來了,要是在園子裡住上十天半個月,那寶答應得在北五所裡喂蚊子喂到什麼時候?”
下頭通嬪和淑妃臉色發白,低眉順眼的不敢再囉皁。錦書捵了捵衣角,半晌才叫她們坐,放緩了聲氣兒道,“也罷,前頭的事兒我不追究了,纔剛賢妃在也這兒時我答應給她個說法。也不是說她有理,只不過讓她面上過得去。”
淑妃一凜,身子往前挫了挫,“聽主子娘娘示下。”
錦書沉吟道,“寶答應冒犯主位確實該罰,我琢磨着傳道口諭給宗人府,玉牒上把寶答應除了名,貶黜成宮女,送進清漪園看園子去,您二位覺得怎麼樣?”
淑妃和通嬪一時拿捏不準她的意思,兩個人只顧大眼瞪小眼,不敢接她的話茬子。
她和寶答應要好有目共睹,憑她們的交情,扣上三個月的月銀,做做樣子就是了。像這種削位的懲罰已經是重得不能再重,她這話是當真,還是拿來試探她們?
錦書瞧出她們的心思,只是一笑,“怎麼了?這麼發落不好?”
通嬪猶豫道,“貴主子,我是覺着貶黜太嚴苛了些兒,到底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罪過,您看……”
錦書一臉的難以置信,“嚴苛了麼?這不是很多人喜聞樂見的麼?我看很好,就那麼辦吧!”
淑妃和通嬪起身蹲福應是,頂着座上的目光,真如芒刺在背。暗度她那裡會不會記恨,好似這麼處置寶答應是不得已兒,都是叫她們聯手逼的一樣,心裡不由慼慼焉。
錦書勾脣一笑,“你們別擔心,這事兒皇上也知道,原該他親自頒旨的,只是聖躬勞乏,這會兒在裡頭歇着。再說一個次等嬪妃不值什麼,我代勞就是了。”
下首兩人說不出的滋味,皇帝連面都不露,好歹是大傢伙的爺們兒,如今竟弄得是她慕容錦書一個人的男人,她們這些人算個什麼?大家子的妾都不如了!
心裡五味雜陳,嘴上還要諾諾稱是。兩人皆心灰意懶,一時霜打的茄子似的。
錦書歪在迎枕上篤悠悠問,“容嬪眼下住通貴嬪宮裡是嗎?”
通嬪起身應個是,“前晌才搬來的。”
“我瞧她也可憐見兒的,萬歲爺翻了一回牌子,還是記了空檔。大約是氣兒上不服吧,有時候愛折騰。”錦書擡手抿了抿鬢邊的碎髮,微微眯起眼,“通小主往後多留意,別叫她把個好好的內廷鬧得不太平。按老理兒,後/宮一團和氣是最要緊的,忌諱有人興風作浪。她身邊人多,攪屎棍子也多,你主持宮務,照嬪的份例開發,點她屋裡的人頭,多出來的往別處打發。尤其是她那個奶媽子,尋個由頭攆出宮去,另換精奇嬤嬤教她規矩。”說着和煦淺笑,“我不怕你們說我小心眼兒,我是真不待見她,您們瞧着辦吧!”
那兩人心下驚訝,面上卻不動聲色,忙斂衽蹲身,“貴主兒快別這麼說,您有理有矩,是再公正不過的。有這懿旨是爲大局,奴才們不敢有非議。”淑妃眼梢兒飛揚起來,“容嬪竟是記了空檔的,這倒叫人意外。”
錦書呷着香茶不置可否,她先頭是沒想過要揭容嬪老底的,那樣做到底不厚道。可她的所作所爲實在叫人無法容忍,倘或像賢妃那個直腸子樣的明着來也就罷了,偏她喜歡使陰招,背後下黑手,自己爲什麼還要忍着?給她兜臉兒,她倒愈發不知足了。
“成了,旁的也沒什麼了。”她慢慢的說,“主子爺御駕親征就在四天後,宮裡章程嚴謹,各處燈火、千兩(鎖)自不用說,只這人心難管,還是要倚仗您二位的。你們內當家,不比爺們兒外頭征戰省力,主子爺得勝迴鑾心裡有數,到時候少不了論功行賞。天兒熱,大中午的歇不成覺難耐,都散了吧!”
淑妃和通嬪不無惆悵的偷着往寢殿方向看一眼,各自嘆着氣行禮告退,緩緩往翊坤門上去了。
錦書直覺犯困,想睡,又記掛着寶楹還在梢間侯着。站起來舒展一下筋骨,腿卻軟軟的不想挪步。
“我困了。”她衝蟈蟈兒噘嘴。
蟈蟈兒掩嘴笑,“做這埋汰樣兒!纔剛還厲害得瘮人呢!”
“誰願意這樣來着,不是逼得沒法兒嘛!”她打了個哈欠,“回來就沒閒着,這皇宮真叫人生厭。”
“那怎麼辦呢?”皇帝接口,從簾子後頭轉出來,笑吟吟道,“你天生就是這皇宮的一部分,生在這裡,養在這裡,在這裡相夫,將來還要在這裡教子。”
蟈蟈兒識趣退到一邊,偌大的殿中只剩他們夫妻對話。
“主子怎麼沒歇着?”她仰着臉問,“熱得睡不着?”
皇帝勾着垂在胸前的頭髮道,“我就是想聽聽你怎麼處理宮務,本來以爲你面嫩,不好意思苛責她們,沒想到辦起差來有模有樣的。”
她平淡的笑,“這裡是個大染缸,在裡頭泡久了,沒有不變色的。”
皇帝有些小小的驕傲,她在他眼裡是朵嬌花,柔弱得時時需要呵護。現如今抽冷子一瞧像是長大了,成了個有本事統馭六宮的女人。好啊,他得意洋洋,彷彿都是自己的功勞,比打了勝仗還長臉。
“你不是說困麼?時候還早,睡會子去吧。”
錦書揉着眼睛說,“還有寶楹那裡沒料理清楚呢!”
皇帝回身對蟈蟈兒道,“你過去說一聲,讓她回自己屋子等旨意。”
蟈蟈兒“哎”了聲出殿門,遠遠看見寶楹在花樹底下站着。爬藤月季一簇簇開得鮮亮,嫣紅的花瓣彤如朝霞,映着那張楚楚的臉龐,直叫人心底生憐。
她緊走幾步上前蹲福,“小主兒,貴主子自己交代妥當了,請小主兒回去等鈞旨吧!”
寶楹還了個禮,淡淡一笑,“勞煩姑姑了。”
蟈蟈兒咂出苦澀的味道,張了張嘴,卻不知怎麼勸解她纔好。再想說話,她已經沿着出廊朝木影壁去,漸至屏門錯角,纖細的身姿頓住了,疏淡的回首,眼裡的光幻滅成零星的微芒,愴然輕嘆,舉傘跨出門檻,一主一僕互相攙扶着,孤孤寂寂往甬道那頭緩行,走到盡頭,拐個彎便不見了。
臨行的日程那樣忙,縱然再不願意,醜媳婦終歸還是要見婆婆的。好在皇帝體貼,知道皇太后不待見錦書,辭行由他陪着去。太后顧忌有兒子在,也沒和錦書多兜搭,還頗讓人意外的吩咐她好生侍候皇帝,言辭不狠戾,卻也不是和顏悅色,面帶三分鄙夷,像是很不屑。
錦書胸懷寬廣,再憋屈也能忍得。笑着進壽安宮,又笑着辭出來。皇帝怕她生氣,好言好語的哄她,她只搖搖頭,也不說話,牽着他的手,五指握得死緊。
相較之下進清漪園就受用多了,景緻怡人不說,鑾儀跟前伺候的都熟稔。
平安還在守門,肉皮兒曬得黝黑。看見錦書撐着油紙傘過來,高興的“嗬”了一聲,“咱們貴主兒來了!”覷眼看見她手裡的冰饢子,覥臉笑道,“奴才這兩天臉膛曬得走油,好主子,這個賞我吧!”
錦書笑着遞給他,他正忙着打千兒,一擡頭看見皇帝塔一樣的佇立着,嚇得撲通就跪下了,磕了不計其數的頭,乾嚎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主子爺不言聲來,奴才瞎了眼沒瞧見,請主子爺恕罪。”
皇帝撇一眼他攬在腿邊上的冰饢子,“你這狗才,也敢撅着驢腰和主子要東西?”說罷一笑,“長行市了,你是土地爺吃蚱蜢,也算嚐了葷腥兒了。”
平安見皇帝有笑面孔也不怵了,打着哈哈盯着皇帝青緞涼裡皁靴說,“這是主子娘娘心眼兒好,奴才是個宮痞子,一輩子沒見過好東西,就跟天橋上玩把戲的猴兒,伸手和看客要花生棗兒。娘娘疼奴才就打賞,不待見奴才就踹奴才一腳,奴才還樂呵着給娘娘揉腳呢!”
幾句不倫不類的奉承話逗得兩人笑起來,皇帝繞過去道,“一肚子牛黃狗寶!起來吧,好好把你的門兒。”
平安笑嘻嘻起來謝恩,錦書回頭道,“順子也來了,在堤那頭候駕呢。找個蘇拉來替你,你尋他玩兒去吧!”
平安興奮的“噢”地一聲蹦起來,撒丫子縱出去,眨眼間連影兒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