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躁,這麼的對身子不好。”皇帝也不惱,躬身去拾那碗,只道,“是這天氣鬧的,我原說不叫你隨扈,你偏不聽,看看眼下,人多遭罪!傷風總要纏綿個十天半月的,哪能一氣兒就好了?慢慢的調息,到滿洲里橫豎就差不多了。”
他儘量說得輕鬆,心卻一直往下沉。隱約感覺不對,她再縱性兒,大節上向來是不失儀的。前兒還倚在他懷裡說拖累了他,今兒眨眼就變了成色。他飛快的回憶,一處處的過濾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突然想起昨天晌午她衝熱得厥過去,嚴三哥用銀針給她封穴推宮,他見她不安穩,前方又有新戰事回稟,一頭撂不下她,一頭軍務又亟待解決,便留着神的在御輦裡召見了軍機大臣……
難道是議到攸關的地方說漏了嘴?他愈發的心驚,試探道,“你是在榻上躺久了不順意兒是不是?咱們眼下正安營,行鑾佈置成了就挪過去。外面雪下得大,你要是願意,過會子退了熱,我扶你出去瞧瞧。”
她仍是直勾勾盯着他,眼裡是毫不掩飾的憤恨。她說,“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我都聽見了,你要殺弘吉駙馬,要殺我的弟弟!”
皇帝的腦子“嗡”的一聲就炸開了,果然是這樣,自己疏忽,竟以爲她病得昏沉沉,連耳朵都不好使了!
他兩難地看着她,“這事兒咱們再議,你也別揪在這上頭……”
“你殺光了皇城裡的宗族,連一條根都不肯給慕容家留下嗎?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什麼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什麼屠皇族不是你的本意兒,分明是狡辯!”她撫胸急喘起來,“你要在太和殿升座,你要皇位坐得安穩,所以你要把姓慕容的殺得一個不剩……既這麼,索性連我一塊兒殺了吧!”
皇帝的頭劇烈痛起來,一步錯,滿盤皆落索。他早知道不該帶她隨扈,這件事瞞了四個月,終究是到了頭。他橫了橫心,早晚都得有這一天,該來的逃不了。
他旋身把碗擱下,只道,“你姓慕容是不假,可出嫁當從夫,這話我早前就同你說過。還有一點,後/宮不得干政,如今不是家務事,慕容永晝勾結韃靼人在大英邊境燒殺擄掠,這些你是親眼見的。”他捏着拳說,“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大英的子民不是原來大鄴後裔?他這樣的人,就是把天下重交到他手裡,他能治理好麼?暴虐堪比桀紂,除了喝百姓的血,還會什麼?”
錦書不聽他那些,她到底是女人,女人心裡裝不下江山社稷,她只知道血濃於水,她爲了自己的弟弟可以拼命。
“你要剿滅韃靼是名族大義,可永晝能不能留下?屆時只要你一句話,不求你封王封地,只要留他一條命,我們姐弟可以遠走天涯,永遠不再踏足中原。”她有些卑微的弓着身子,放緩了語氣,“你就瞧着咱們的情分,放他一條生路吧!我去找他,好好和他說,成不成?”
皇帝像被踩着了尾巴,一下變了臉色,“你是朕的皇貴妃,是入了宇文氏玉牒的人,你要和他遠走天涯?你憑什麼?問過朕的意思了嗎?就衝這一點,慕容永晝萬萬不能留!不用多費脣舌,你是宇文家的人,和慕容氏再無瓜葛!做好朕的賢妻,比什麼都強!”
她一點點落寞下來,頹然癱倒在狼皮褥子裡。
自從得知弘吉駙馬就是永晝起,她熬得心肝都要碎了。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失散的兄弟,這樣的兩難!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殺永晝的,以前他血洗皇城時她還小,有心無力。如今不一樣了,她大了,就不能眼睜睜看着慘劇再重演。
她想念弟弟,和永晝分開十年了,他吃了多少苦,自己有好多話要和他說。那是世上唯一的親人,即使要死,也要和永晝死在一起!
皇帝看她喪魂落魄的,思忖着自己纔剛的話說重了些,不免又後悔。躊躇着挨近她坐過去,溫聲道,“錦書,你素來通情達理,咱們夫妻是血肉相連的,什麼不好商量?別說要和老十六走的話,在我這裡是大忌諱,你忘了上次你出逃的事了?朕會發狂的,你不怕要我的命麼?”
她心裡發酸,身上燥熱得幾乎燃起來,頭昏腦脹的半闔上眼,只覺腔子裡發緊,額上起了層細密的汗,不能緩解病症兒,愈發的沉痾起來。
胸口好空,渾身都疼。她抓住他的袞服箭袖哭道,“瀾舟,我真是難死了,你爲什麼不能放過慕容家的男人?我跟了你,你卻要把我孃家人趕盡殺絕,你爲什麼這樣狠?”
他探身把她抱在懷裡,她燒得滾燙,抽泣的樣子像個可憐的孩子。他是無可奈何,除了這條道沒別的路可走。慕容永晝要是個庸碌無爲的廢物倒也罷了,偏偏生成大將之才,這種人放到哪裡都不安全,即便他這一輩不起事,他的子孫也不能叫後世君王安生。好比插在肉裡的刺,不連根拔起就會令人痛不欲生。
“你先別琢磨那些,好生頤養身子是正經。”他捋她的發,一遍遍不厭其煩。稍頓了頓方道,“戰爭和女人不沾邊兒,生死大夥兒都是以命相搏,我若是敗了,照樣兒的死無全屍。你捨得我麼?我能放過老十六,他未必能放過我。你用不着替別人操心,不論誰勝誰敗,你照舊的穩坐釣魚臺,誰也傷不了你……這就夠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剩下的只有拼盡全力,擊倒敵人!”
她慢慢抿上脣抽身出來,或者是她不懂戰爭,不懂男人的心思,他們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慢慢搖頭,她只看見他情深似海,從沒見過他對敵人的狠訣。他自有他的孤高嗜血,把她和皇位放在一起,他的選擇一定是後者。她當真昏了頭,會把她當成用情左右得了的普通男人。
她垂下頭,無力到了極致。她捨不得他,也撒不開永晝,不能抉擇,束手無策。
皇帝的眉頭擰成死結,他回頭衝門外道,“打發嚴三哥重新熬藥來。”
李玉貴聽見御輦裡起了爭執,老早就讓到門外去了。提心吊膽在寒風裡站了兩炷香,凍得臉色發紫,百骸發僵,就像四九天把手泡在冰水裡,一絲鈍痛沿着經脈往上蔓延,閃電一樣直劈在腦仁兒上。
皇帝一出聲,他猛打個激靈醒過味兒來,着急忙慌應個嗻。遠遠看見土丘那端紮營的軍士在牛皮大帳前點起了火把,便踅身進輦,隔着黃氈通稟,“回萬歲爺話兒,行在已經搭成了,諸位大人在營前侯駕,請主子爺升帳。”
皇帝看一眼榻上的人,無奈道,“你先歇着,等到了滿洲里往你身邊填人伺候。我這會子且忙,等辦完了再來瞧你。”說着披上烏雲豹氅衣冒雪出去了。
錦書懨懨閉上眼蜷縮起來,彷彿這樣能減輕痛苦似的。身體抱恙,腦子不清明,走馬燈樣兒的想起以前的人事。想起皇父,想起母后,想起老十六和他的生母。
她和永晝年紀相仿,不像和別的哥哥們那樣疏遠,他們時刻玩在一起。大鄴沒有換子教養的規矩,永晝長在他母親身邊,端肅貴妃是個恬靜平淡的人,沒有驚人的美貌,卻有海子一樣寬闊的胸襟。她愛女孩兒,常感慨的說永晝要是個閨女有多好。她不喜歡她的孩子生活在勾心鬥角裡,她會在春日裡帶着他們坐在大柏樹下做草蟈蟈兒,講她老家的故事,語言生動,引人入勝。錦書覺得她對自己比母后對自己好,母后性子冷,高高在上端着她的威儀,對她沒有笑臉子。每回找她,除了檢點課業就是訓誡。她兒時所有對母親的想象,都是從端肅貴妃那裡得到完善的,所以在她的思維裡,永晝該像他母親那樣善良溫和。可如今他變成了韃靼人,爲奪回河山不擇手段。
她翻個身,成串的淚從眼角滑落下來。永晝,弟弟!倘或知道她成了宇文瀾舟的妃子,他還能原諒她麼?
迷迷糊糊想了好多,身上一陣熱一陣冷,似乎要打起擺子來。沒多會兒李玉貴端藥進來,小聲道,“主子,藥好了,奴才伺候您用吧!”
她頭都沒回一下,只說,“擱下吧,我回頭再喝。”
李玉貴垂手嘆了口氣,憋了一會兒道,“萬歲爺吩咐一定要瞧着娘娘用藥的,娘娘就念萬歲爺對您的心,別和自己身子過不去.”語罷不見她回答,又道,“娘娘,萬歲爺也有苦處,您是他的枕邊人,好歹顧念些兒吧!奴才昨兒伺候爺洗腳,看見他腳上凍瘡都潰爛了。這鬼地方,比北京城冷上好幾倍!大人們說萬歲爺金貴之體,在御輦上保重方好,萬歲爺不聽,執意騎馬行軍,要和將士同甘共苦。他肩上擔着事兒不和您說,他勞心勞力,您不心疼他,咱們做奴才的披肝瀝膽也隔了一層不是?”
錦書心裡抽搐,又叫他說得生恨,斥道,“總管仔細了,我這兒輪不到你來教訓!你沒聽見嗎,他要誅殺我兄弟,到了這田地你還要我顧念他?他何嘗赤誠待我來着?”
李玉貴訕訕住了口,也難怪她發火,確實是難事兒,難得人陷在裡頭挪不動步子。依着皇帝的立場是殺好還是不殺好?不殺,慕容家的男丁就是個疽瘡,放着早晚要爛到骨頭裡去;說殺,好歹算是小舅子,皇貴妃面兒上交代不過去……
正是焦灼着兩難,突然眼前一黑,“咚”的一聲就倒下了。
錦書聽見聲響回身看,也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倏地看見個大個子韃靼人,包着頭巾,只露出兩個黑黝黝的眼睛。她被這突來的意外嚇得縱起來,張嘴要喊人,一塊帕子兜臉捂了上來,只覺眼睛發酸,鼻子衝得喘不上氣來,只一瞬,便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