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眯眼看他,火把子上的鬆蠟燒得吱吱響,跳躍的火光照亮了那張年輕的臉。
永晝咧嘴一笑,滿臉的血漬顯得有些恐怖,“我敗了,無話可說,聽憑處置。”
錦書嗚咽着叫了聲,“永晝……”邊上的侍衛搭手攔住了她,卑微呵腰道,“娘娘,刀劍無眼,請娘娘保重鳳體。”
她被擋在男人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睜睜看着,無法靠近,無能爲力。
“你浪費了朕三個月,好大的本事!”皇帝負手而立,嘲諷道,“借了韃虜人馬對抗朝庭焉能長久?你登上汗位不易,朕要是你,就帶着族人安生遊牧,何苦再踏足中原趟這渾水?沒那麼大的嘴,偏要吞那麼大的餅子,看噎着了吧?”
永晝一哼,拿眼尾乜他,“這話趁早別說!我要奪回原本就屬於慕容家的江山,哪裡錯了?你這亂臣賊子謀朝篡位,老天竟又讓你贏了,這是什麼世道?”
皇帝怒火愈熾,咬着槽牙一哂,“勝者爲王,這樣的道理你懂不懂?大鄴就像塊兒臭肉,裡頭爛得流膿,沒有朕,早晚也有別人取而代之。憑你父親,憑你,你們誰能守住這萬世基業?朕是順應天意,還黎民百姓一個清平世界,你去打聽打聽,有誰還在留戀前朝?”他突然發覺根本沒有必要和一個手下敗將費脣舌,冷着臉道,“朕給你恩典,賞你個光彩的死法,你自己選吧!”
錦書聽了這話使勁掙起來,那兩個紅頂侍衛還是死死杵着紋絲不動。她背上汗溼了,中衣裹在身上,絲絲縷縷的寒意侵入骨髓。她一手抱着孩子,騰出另一隻手來賞他們耳刮子,氣急敗壞的跺腳,“放肆!讓開!”
侍衛們早就有皇帝授意,並不怵她,只是躬着身木訥道,“奴才們職責所在,請主子娘娘見諒。”
錦書急得百爪撓心,篩糠似的渾身發抖,左奔右突嘗試了幾次,終歸是在原地打轉。她只有高聲哭喊,“萬歲爺,您留我弟弟一條命,奴才做牛做馬的報答您!求求您……求求您……您瞧着我,瞧着咱們的情兒……”
皇帝似有鬆動,轉臉看她,蹙了蹙眉。
永晝卻受不了這樣的屈辱,他寧願去死,也不願靠個女人的低聲下氣苟且活着。他說,“錦書,別求他!我十年前就該死的,到了如今也算是賺到了!”他倔強的擡起了下顎,“宇文瀾舟,爺這一輩子盡了全力,死而無憾。你要殺要刮悉聽尊便,爺皺一下眉頭,慕容兩個字倒着寫!”
這話已然是不顧生死了,十二月的節令裡,錦書急躁得滿頭大汗。或者是父子連心,碩塞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急,漸漸不繼,斷斷續續像是憋得透不過氣來了,任憑怎麼搖哄都不成,喊破了嗓子,最後只是啞聲嚎叫。
永晝再強硬,那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哭得那樣叫他揪心難忍,別過臉去,兀自紅了眼眶。
“十六弟,你瞧瞧哥兒,你瞧一眼啊!”錦書見慌忙托起孩子,“你忍心叫他像咱們一樣麼?他還這麼小,沒了父親,往後誰來教養他!”
這時一片叫好聲傳來,阿克敦往遠處一指,“主子,賊婆子逮着了!”
巴圖魯們不會憐香惜玉,賽罕掙扎得越兇,他們押解越是下死勁兒。麻繩幾乎勒出血來,她咬着嘴脣一聲不吭。推到永晝身邊時,她抿嘴欣然一笑,“可汗,我們這樣,漢話怎麼說?是同生共死麼?”
副將插秧一千兒,“主子爺,奴才覆命。”起身衝賽罕一啐,“這惡婆娘,揮起刀來不要命似的,一氣兒撂倒了咱們七八個弟兄。要不是看她是女人,奴才就把她腦袋擰下來!”
皇帝不言聲兒,帶着勝利者的姿態,似笑非笑的看着永晝。
永晝橫下一條心,他轉眼看賽罕,從沒那樣用心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一遍,彷彿是要刻進腦子裡去。
“婆姨,”他孩子氣的笑了笑,“你怕不怕死?”
賽罕的眼淚簌簌落下來,她搖搖頭,“蒼狼的女兒不怕死,我只要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剁成泥也值得。”
永晝點點頭,欣喜並且欣慰,“是我的好女人!你記住,我叫慕容永晝,是大鄴明治皇帝的皇十六子。過會子下去了來找我,咱們下輩子……還做夫妻。”
皇帝淺淺勾了勾嘴角,心裡也佩服他。慕容家男人不怕死,當初南軍攻進紫禁城,滿世界的找慕容高鞏,誰知他悄沒聲的在長春/宮裡一根白綾子就去了。人死債消,倒是免去了好些恥辱。如今的慕容十六也願意像個爺們兒一樣去死,很好,別叫他手上沾血,他可以讓他死得有尊嚴。
“你們夫婦同心,朕瞧着也感動。”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冒頭的鬍髭,似乎頗有感觸,“這世上太多的怨偶,相約來世,難能可貴得很。生時同衾,死後同穴,這輩子在情上頭也算完滿了。衝着這點,朕給你們夫妻合葬,撇開國仇,算是我這個做姐夫的一點兒心意。”
事態愈發糟糕,永晝不服軟,皇帝也沒有要赦免他的意思,錦書不能坐看着慘劇發生,她驚慌失措的喊,“萬歲爺……瀾舟,你別殺他們,他們一死我也不能活,要殺你連我一起殺,你聽見沒有?”
皇帝嘴角微沉,他睨斜永晝,“朕的皇貴妃爲你求情,朕着實爲難。你說朕該不該留你性命?”
永晝乾巴巴的說,“我雖是祈人,但長在關外。勇士是什麼樣的?情願站着死,也不願跪着活。”
皇帝從嘴裡笑到心裡,他回身看了錦書一眼,“朕原想饒他,可他一心求死,朕也無能爲力。”
錦書哀求道,“你讓他們走,走出大英,走得遠遠的,這輩子再不回來,成不成?”
皇帝吮着脣思量,這點怕是辦不到。他不能給子孫後代埋下隱患,這個慕容永晝不是省油的燈,他就像一堆火藥,別說沾點兒火星,就是太陽照久了都要爆炸,一旦到了他夠不着的地方,屆時施展開拳腳,天知道又出什麼幺蛾子。
“我求求您!”錦書曲腿跪了下來,“讓他們走,孩子咱們留下,就當是個質子,養在我身邊,我來管教他,好不好?”
皇帝只道,“後/宮不得干政,你忘了。”衝侍衛使了個眼色,“帶貴主兒下去,套輛車好好安置。”
錦書眼裡的光漸次黯淡,他是鐵了心要殺永晝,帝王心原就是這樣,容不下半點瑕疵。是她一直把他看得太好,忘了他是泱泱華夏的主宰,拿兒女情長束縛他壓根兒不管用。
“我不走。”她平靜的說,霍然抽出侍衛腰帶上的短刀抵上自己的頸子,面帶決絕望着他,“你不答應,我立時死在你面前!”
衆人大驚,皇帝着了慌,胸口砰砰狂跳起來。他知道她的性子,既然說得出就做得到。他陷入兩難,不能傷着她,又不能放虎歸山,怎麼辦?
刀鋒又緊了緊,有血滲出來,她渾然不覺得疼,抿着脣,只定定的注視他。皇帝終究讓步,無奈的嘆息,“你放下刀,朕讓他們走。”
她鬆了口氣,刀卻依舊在脖子上架着,“給他們兩匹馬,你們不許追。”
皇帝心裡早有了打算,只故作輕鬆,笑道,“在韃子部落裡呆了兩個月,心眼兒長了不少。你都成了這樣,誰還敢追?朕費了這麼大的勁兒找着你,總不想擡個屍首回去。”一揮手道,“給他們馬。”
南軍替他們兩人鬆了綁,永晝和賽罕還怔怔的,錦書急道,“別愣着,碩塞在我身邊你們放心。快些走,免得夜長夢多。”
永晝咬了咬牙示意賽罕上馬,深深看着錦書道,“你自己多保重,山水有相逢,總有一天我要重回中土來找你們的。”
皇帝冷哼,果真狼子野心!落魄成了這副德性還琢磨着振興大鄴,留下他這顆毒瘤勢必叫他寢食難安。長痛不如短痛,錦書心軟,橫豎有法子讓她回頭的。
南軍的包圍逐漸撒開一個口子,兩匹馬一前一後狂奔開去,馬蹄急踏,篤篤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擴散。
皇帝只瞥了瞥那兩個身影,走近錦書溫聲道,“這拗勁兒!你有成色,巾幗不讓鬚眉呢!”衝碩塞努了努嘴,“孩子餓了半天,你這麼的唬着他!快想法子給他找些羊奶喝,才落地的孩子餓不起。”
她一下子鬆懈下來,淚眼模糊的抽泣。皇帝誘哄着去接她手裡的匕首,她掙了掙,他微用了點力,她着實已經精疲力竭,見他們漸遠了,便慢慢鬆開了手。
皇帝猛將她禁錮在懷裡,她悚然一驚,倏地回過神來,耳邊是弓弩手搭箭挽弓的聲音。她駭到了極致,不顧一切的想要掙脫,他的力氣那樣大,死死的扣住她,山一樣的身軀擋住她的視線。
然後是箭矢破空的尖銳呼嘯——一聲接着一聲,嗡然成陣……
彷彿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戰馬的嘶鳴,慘烈得摧肝裂膽。
她張着空洞的眼,渾身的血液霎時凝固,彷彿已經被凌遲得只剩骨架,再說不出一句話,轉眼魂飛魄散……
哦喲,明天大結局了!收尾草率,咳咳,想着開新書,魂牽夢縈啊~~
終章 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小小的身子坐在花樹下,微風吹過,落英滿頭。回過頭來衝着廊廡下的素衣人笑,烏黑的眼睛,溫暖的眼神,春光一樣的明媚動人。
錦書捏着帕子含笑駐足,碩塞四歲了,和永晝小時候很像,漂亮的,有些倔強,很孝順。會小心翼翼替她擦眼淚,捧着她的臉親親,糯軟的叫她“母親”。
歲月靜好。她移居暢春園三年,帶着幼小的侄兒佔據了無逸齋一隅,臨水而居,與人無憂。
時間過得那樣快,轉眼她年滿二十歲,其實還年輕,可是心卻已經老了。四年,耗盡了所有的愛與恨,彷彿過完了一生。
頭裡三年他還執意每月來看她,近一年漸次少了,聽說冊封了新貴妃,有了他的第十二子。
這樣好,這樣大家都乾淨。她踱到逍遙椅裡坐下,眯眼看樹頂才綻放的玉蘭花。很奇怪,她再也想不起他的臉了,愛恨兩訖,什麼都沒有剩下。他們在彼此生命裡扮演什麼角色?稍一交集,錯身而過,再回首已是滄海桑田。
丫頭端了小食來,只說,“主子,佟姑姑打發人送了棗兒來,好大的個頭!”
她轉眼瞧了瞧,草編的簍子裡滿滿裝了一筐雞心棗,黃裡透着紅,鴿子蛋大小,很得人意兒。
這四年裡發生了很多事,她跟前伺候的人都換了,蟈蟈兒上尚儀局做掌事兒去了,小丫頭嘴裡的佟姑姑是春桃,她和木兮上年都擡了籍,出宮配了姑爺。木兮嫁進候門當起了管家奶奶,七月裡男人辦差有功封了四品昭武都尉,蔭及妻兒,她順順當當得了個誥命。春桃老家有人,門第不高,夫妻卻很恩愛,拿錦書賞的梯己買了兩個山頭打理果園子,日子富足愜意,也有了好結局。
還有苓子,如今說起她,她也能一笑置之了。當年皇帝之所以能輕而易舉找着她,原來是苓子和厲三爺促成的。她才知道那會兒也怨過,後來看開了。人啊,總歸各有立場,居家過日子,誰不想往高處爬?尤其大內出去的,心氣兒比起尋常人家閨女不知要高出多少去!講究臉面、排場,女婿越出息臉上越有光的。
厲三爺晉一等侍衛時,苓子招搖起來,宴請親戚街坊,擺了三天流水席,一時風光無限。
故人們都圓滿,她自然是極高興的。自己此生良苦,是老天爺給的命,沒法子反抗,只有屈服。只盼着下輩子有她們那樣的福氣,至少能有個自己的孩子……
哦,最令她歡喜的還有一樁事兒!她找着了親人,她和寶楹是親姐妹,不單同父,還是同母的!
說起來真是個曲折複雜的故事,寶楹的母親是母后的親妹妹,就是皇考無意提起的金堆兒。當年金堆兒已經下嫁後扈大臣,卻陰差陽錯的和皇考發生了一段情,糊里糊塗生了寶楹。母后得知後震怒,皇考決意和金堆兒結束,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糾葛掙扎,後來便懷了她……
那時金堆兒的丈夫離京辦差已經半年有餘,事情掩不住,爲了遮醜,母后只好把她接到身邊。她小時候常怨母后無情,對哥子們和顏悅色,唯獨不待見她。如今纔算明白,母后也有很多委屈,憋在心裡,不得舒解。
不管怎麼樣,她有了母親和姐姐,還有碩塞,日子過得也不賴。可不知怎麼,近來更顯孤寂,活得越久,越是索然無味。
“母親。”碩塞擡起頭,側着腦袋聽響動,“姑父來了!”
他管皇帝叫姑父,這稱呼是他才學說話的時候皇帝教他的。叫她母親,叫皇帝姑父,不倫不類,讓人啼笑皆非。
錦書倚着大紅漆柱,慢慢把甜碗子吹涼,笑着招手喚他,“別混說!吃些東西,該歇覺了。”
碩塞執拗道,“是真的,兒子聽見了。”
她的笑容裡泛起一絲苦澀,接過巾櫛給他擦手,一面岔開話題,“姨母家裡請了西席,明兒起我打發小螺兒伺候你過府唸書,好不好?”
碩塞點點頭,“兒子聽母親的安排。”說着又有些遲疑,抿脣想了想,臉上帶了點怯懦,期期艾艾道,“旁的沒什麼,兒子也愛和果兒玩,就是有點怕達春姨父,他那樣兇!”
錦書笑了笑,“達春姨父是好人,他只是面上嚴謹。你心裡不痛快了就找寶楹姨母,姨父怵她,讓姨母同他理論。”
碩塞嗯了聲,自己漱口盥手,又吶吶道,“姨父要是像姑父一樣和善就好了。”
她手上一頓,他還小,不知道里頭參雜的恩怨。這孩子善性兒,長在她身邊,一天也沒離開過。她現在也不能有別的奢望,只要碩塞健康長大,上一代的恩怨不要延續下去,她就算對得起永晝和賽罕了。
碩塞是個好孩子,吃東西不挑剔,奶媽子在邊上伺候,他並不要她插手,自己麻利兒用完,便翻下馬蹄袖像模像樣的打千兒,“兒子進屋子了,母親也歇着吧!”
錦書點點頭,“去吧!”
碩塞退後兩步,扭身扎進了奶媽子懷裡,小胳膊圈着乳母的脖子,一時小孩兒心性又起,哼哼唧唧的拱着胸口要奶喝。
奶媽子打橫一抱喂他,嘴裡“小老虎、小阿哥”的淺唱着,一步三晃的搖進了寢宮。
錦書移進偏殿的榻上,歪了會子眼皮往下沉,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兒。
日影轉過廊下雨搭,細長得一根絲帶似的。到了午正,冷暖適宜。這裡侍候的人有特旨,主子歇了,奴才也乘着東風能喘上口氣,因此門上無人,都各自受用去了。
四下裡寂靜無聲,暖風如織裡,一雙石青的涼裡皁靴踏進明間,在四椀菱花門前駐足觀望——
榻上的人穿着藕合鑲醬紅滾邊的旗袍,一手支頭正沉沉好眠。烏髮雪膚,脂粉未施,半年多未見,出落得愈加沉穩端莊。
這麼美的人,卻有一顆比石頭還硬的心。皇帝頹然長嘆,她每拒絕一次,他的絕望就增加一分,點點滴滴累積,早就已經滅頂。他不敢和她說話,不敢和她親近,看着她,那麼近,又那麼遠。
四年了!她的態度沒有半點鬆動,任憑他怎麼低聲下氣,甚至他給她下跪,她連瞧都不願意瞧一眼,只是滿臉厭惡的轉身而去。他知道再也不能挽回了,他太高估自己,太高估她對他的愛。他以爲他有能力讓她回心轉意,忘了哀莫大於心死,她的心都碎了,拿什麼再來愛他!
他的眉峰攢起來,視線漸漸有些模糊。
他試過忘記她,選秀女,寵幸別人,用盡辦法,卻把後/宮弄成了個笑話。新晉的妃嬪無一例外的有微挑的眼梢,笑的時候臉頰上嵌着小小的梨窩,宮闈每處都有她的影子,越想遺忘,越是刻骨銘心。
他無處可逃,無能爲力。昨夜突然那麼想念她,再見不到就要死了似的。朝政依舊冗雜,他撂不開手,進園子必須等到叫起之後。他坐在金鑾殿上,神魂遊離,思念遏制不住的傾瀉而出,可見到了又怎麼樣?無法靠近,隔着宇宙洪荒。
他抵着什錦槅子吞聲飲泣,胸口壓着大石樣兒幾欲窒息。邁前一點,不由又卻步,他害怕看見她憎恨的目光,比讓他死更難受。
多想觸碰她,思之若狂。他只有伸手隔空描繪她的輪廓,纖細柔美,彷彿稍一用力就會碰碎。這樣脆弱的人,承受那麼多!他自責,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的確是個薄情的人,說愛她,接連給她最致命的打擊。
他苦笑,被他愛着竟是這樣不幸!
懷裡的詔書晤得發燙,他走到書案前輕輕擱下,黃玉鎮紙下壓着一張泥金角花粉紅箋,落筆的簪花小楷極娟秀工整。皇帝凝目細看,只見上頭鑿鑿寫着兩行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
他“嗬”地倒抽一口氣,隱忍再三,終笑着哭出來……
那道明黃的身影逶迤去了,眼角的淚迅速滑進鬢角,她鬆開手,有風吹過,冰涼一片。
頭昏沉沉,像得了場大病。
起身到案前,顫着手展開詔書,洋洋灑灑的幾十字,是皇帝的親筆——
自先皇后大行,中宮鳳位空懸,現貴妃慕容氏,鍾祥世族,毓秀名門,肅雍德懋,溫懿恭淑,風昭令譽於宮廷。皇后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唯慕容氏德冠乃可當之。今朕親授金冊,內馭後/宮,外輔朕躬,萬方共仰。特旨,欽此。
隱隱墨香四溢,她託着那道聖諭大淚如傾,簌簌滴在明黃色的絲帛上,墨跡氤氳,花一般的擴散。
檻外柳絮紛飛,團團如雪。檐角鐵馬叮咚,聲音細碎綿長,融進十里長亭裡,伴着翩翩舞動的袍角越行越遠,不復得見。
狗尾續貂版
衆怒難犯,小人亞歷山大,特作以下一段,讓結局明朗化--
貴妃封后不算什麼了得的大事,因爲只是繼皇后,身份雖同樣尊崇,到底體制上差了一程子。無非進宗廟,授金印,大赦天下,歷朝歷代都沒有按帝王家大婚禮,百里紅妝從午門迎娶進宮的道理。
不過老例兒歸老例兒,承德爺威武,偏愛反其道而行,昭告所屬各國來賀,聲勢鬧得極大,大婚當天華蓋、寶扇、華幢、信幡、旌節、銷金龍纛、纛旗、樂車、御仗……赫赫揚揚直鋪排了大半個四九城,鄭重其事把這位慕容皇后請進了帝都中宮。
錦書坐在喜牀上,真如待嫁的少女一樣緊張得手心流汗。低頭一瞥,瞧見了石青朝褂上的正龍團花,遊移的神思才清明起來。
如今是名正言順的了!她有些歡喜,又有些難過,一時五味雜陳摻在心頭,也品不出什麼味道來。
三層金鳳朝冠壓得頭昏腦脹,她惦記碩塞,他懂事之後頭回入宮,人生地不熟的,皇子們都大了,都知道他的身份,怕是不好處,萬一哪裡受了委屈,比割她的肉還疼。
她挑起喜帕往外瞧,精奇嬤嬤笑着蹲福,“皇后主子別急,萬歲爺過會子就來。”
她顰了眉,“見着小王爺了麼?”
封后敕令頒佈那天,永晝也追封了恪親王。她知道皇帝的用意,人死了,身後的功名都是虛妄,真正蔭及的是碩塞。子襲父爵,縱然將來做個沒有實權的閒散親王,好歹保證他錦衣玉食,安樂無憂。
紅漆插屏外有悉嗦的腳步聲,司禮太監高唱起來,“萬歲爺駕到!”
錦書放下手一凜,胸口撲撲地跳,視線被百子袱擋住了,只看見一雙金絲嵌米珠龍靴踩上腳踏,身旁的褥墊微沉了沉,皇帝便和她並肩坐在一處。
靠得那樣近,膀子接着膀子,膝頭觸着膝頭。她恍惚想起頭回跟他出宮時的情景,車子裡空間窄,他們也是這樣坐着,叫她渾身起慄,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兒。
稱杆子小心的揭開蓋頭,皇帝擺手把人都打發了出去,他看着她,嘴角略微的扭曲。
他說,“錦書,咱們成親了。”
她的眼淚落在金龍襽膝上,沒想到會有這天,蹉跎了四年,竟等來了一場朝野震驚的大婚。
他伸手替她掖了掖,指腹有繭子,刮在她臉上刺刺的。
“碩塞叫奶媽子帶着,這會子在耳房裡,明兒一早來給你請安。”他有些拘謹,無意識的擺弄腰上的火鐮包,“我同他說過了,從今往後他是朕的義子,朕親自教養他。”
錦書頗意外的擡起頭來,皇帝眼角帶着溫暖,視線與她相交錯,尷尬的紅了臉。
錦書嗯了聲,瞧着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他調整一下坐姿,摘了她的朝冠,體恤道,“今兒辛苦你了,原不想叫你累着,又怕哪裡不周全,慢怠了你。祖制繁雜,一整套的禮兒令兒,好在挺過來了。”他乾咳了聲,覷她臉色,謹慎道,“以前的事兒都忘了吧,今天起一切重新開始,咱們重新認識,好不好?”
她無言望着他,他也不嫌掃臉,自顧自道,“我叫宇文瀾舟,今年三十三了……配你有些兒老,你別瞧不上,男人年紀大會疼人,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
她癟了癟嘴,“你又何苦……”
他搖頭,“我這會子且高興着,這輩子有這一刻也足了……”
紅燭高懸,照亮他俊秀的側臉。他眉梢兒揚着,眼裡卻是深不見底的苦澀,凝視她,慢慢浮上了霧氣,勉力笑了笑,“你呢,也叫我認識認識你。”
她強自嚥下疼痛,一面暗笑他孩子氣,只道,“我叫慕容錦書,今年二十歲,孤身帶着侄兒過日子,將來少不得要給你添麻煩了。”
皇帝靠過去攬她,“不是這話,你嫁了我,我該當爲你擋風遮雨。以往做得不夠,我對不住你,只感激你還願意給我機會……”他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咱們這姻緣險些就斷了,得來太不容易,我欠你的用後半輩子慢慢的還。你瞧着我,要是再叫你傷心,我的佩劍在那兒掛着,”他指了值西牆的如意雀屏,“你一劍殺了我,我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她別過了臉,酸溜溜的說,“再叫我傷心,大約是不要我了。我也沒那麼厲害能舞刀弄槍,那時候你自有去處,喀爾喀貴妃那兒夜夜紅燈高掛,你還杵着叫我殺麼?”
他心裡甜起來,窩着身子把臉貼在她頸子上,喃喃道,“再不會了,我只是覺得她長得有些像你。如今你在我身邊,那些個贗品還要來做什麼?自此後/宮無妃,唯你一後,咱們夫妻天長地久處下去,於我來說,儘夠了。”
她辛酸一嘆,“慕容皇室叫你收拾了個乾淨,如今只有碩塞一根獨苗,我別無所求,只盼他平安。”
他也沒法子分析太多長遠的隱患了,一味的點頭應承,“你放心,我自然保他周全。”說罷拿起喜盤裡的西洋小銀剪,勾起一縷發剪下來,兀自道,“結髮爲夫妻,白首不相離。雖說咱們祈人老例兒不讓削髮,可今兒是喜日子,也學學古人的作派。咱們活着把信物供在密匣裡,死了帶進棺槨裡,成全這一世的佳話。”
錦書看着那一簇烏髮落在紅漆盒裡,他滿懷期待的把手裡的剪子遞了過來。彷彿是蠱術一樣,她半點沒有遲疑,解下額上金約和燕尾,挑着腦後一束長髮剪落,並排和皇帝的擺在一處。
這四年想的太多,顧忌的太多,活得太累,沒有一日是鬆快的。如今既然到了這一步,也爲自己活一回吧!橫豎她從頭就糊塗,她那樣期待有個歸宿,雖不能像春桃木兮她們似的圓滿,至少在遇着過不去的坎時,知道還有一副肩膀可以依靠。
皇帝鄭重把鏽滿雙喜的紅絲帶遞給她,“我瞧着,你來系。”
錦書捏着那兩簇發,百般滋味在心頭。仔細結個同心結,小心翼翼擺在錦盒裡,皇帝落了鎖,捧着送上櫃頂,邊道,“這是個憑證,再不許反悔的。”
錦書點了點頭,“不反悔。”
他轉身,輕輕的吻她,像春風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