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淡淡應道,“小主兒這話,奴才不敢苟同。咱們活着,各有各的念想,各有各的奔頭。您和您那位表哥,你們有你們的深情,我和太子爺,我們也有我們的厚意。這話原不該說,今兒我也出回格了。”
寶楹指了指對面的瓷凳子,“坐下吧。”
錦書謝了座,直着腰桿子坐下。再看一眼寶楹,她臉上倒沒有先前那種恨之入骨的神色了,只顰眉擺弄手裡的帕子,這樣子,怕是真和她像得海了去了。
她嘆息道,“小主,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您別怪奴才僭越,奴才瞧着您,真像是看見了族裡的親眷一樣。您大約也聽說了我的身世,我這麼個尷尬的處境,當真是什麼也求不得。我和太子雖然有情義,到底不能長久,我也只瞧眼前,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老話說,力微休負重,言輕莫勸人。您別嫌奴才充角兒,奴才覥臉開解您一回,你眼下進了宇文家,開弓沒有回頭箭,像您說的,木已成舟了,您就別念以前的事兒了,踏實過好當下才是正經。您和奴才不一樣,您是正兒八百的包衣,對上沒有我這樣隔山隔海的愁苦,只要萬歲爺不禁您的足,您就自在的活着,鬥草鬥蛐蛐兒,養花養小狗兒,怎麼自在怎麼來,光圖自己高興就成。”
寶楹聽了這話大覺意外,她原以爲這麼個亡了國的帝姬,應該是苦大仇深的主兒,整天哭喪着臉,眼裡含着兩泡眼淚,動不動的哭上一鼻子,全天下人都欺負她似的,沒想到她竟然是這樣的脾氣!她有情趣兒,也懂得怎樣活得舒服,她倒像是個心胸開闊的人,不搬着指頭數得失。不過她又有點瞧不上她,爹媽兄弟都死絕了,她還和仇人的兒子打得火熱,這是個什麼人啊?怕只知道享受圖安樂了。
錦書見她眼裡含着三分蔑意也不惱火,她笑了笑,“小主兒,奴才不是您想得那樣的,有時候明知道是這個理兒,說着容易做着難。我要是貪圖什麼,就不是向着太子爺了。”
寶楹定定看着她,心想也是啊,皇帝那頭都熱成那樣了,只要她點個頭,妃位、皇貴妃位,哪樣不是手到擒來?到時候聖眷隆厚,她要什麼,皇帝能眨一下眼睛嗎?
錦書抿了抿嘴,“說到避諱,該當是奴才避您的諱纔是。慈寧宮的諳達太監已經替我奏請太皇太后,四月裡往昌瑞山守陵去,奴才出了宮,就天下太平了。”
她說着,嘴角仍舊有恬淡的笑意。寶楹道,“那太子爺呢?”
錦書臉上的笑容猛然凝結了,半天才說,“這事兒他不知道,我沒打算讓他知道,怕又生出什麼事來……”
她頓住了,才發覺自己絮絮叨叨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已經大大的不該了。忙站起來朝寶楹請雙安,“小主,您吩咐的話奴才記住了,等見着太子爺,奴才一定替您轉達。”她往西邊廊廡下看,皇后身邊的兩個精奇嬤嬤垂手站着,正朝她們這裡張望,想是奉了皇后懿旨來押寶楹回宮去的。
寶楹滿面愁容,“回去了,我就再也出不來了。”
錦書低頭道,“奴才伺候主子過去。”
寶楹起身抻了抻衣裳,又撫撫燕尾,揚着臉舉步朝廊下去,一副慷慨赴死的樣子。錦書在後頭跟着,邊走邊想,不管怎麼樣,她一定求皇帝開恩赦免寶楹。她沒做錯什麼,錯只錯在和她長了一張相像的面孔,單憑這點就要圈禁她,也太殘忍了。
寶楹的丫頭是闔宮最低等的宮女,主卑奴賤,這宮廷之中有嚴格的等級制度,答應、常在不論是用度也好,俸祿也好,和上頭的妃嬪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有些體面的嬤嬤甚至不正眼看那些小主。
伺候寶楹的宮女眼淚汪汪的,福了福道,“主子,二位嬤嬤在這兒等您半天了,請主子榮返吧。”
兩個精奇嬤嬤狠狠剜了小宮女一眼,轉臉對寶楹不冷不熱道,“董主子,您這兩個丫頭忒不懂事兒,主子上哪兒去竟不跟着,要是出了什麼岔子怎麼了得。”
寶楹咬着嘴脣不能回嘴,精奇嬤嬤和普通嬤嬤不一樣,她們日夜監督着宮裡主子奴才們的言行,負責教司規矩。誰走路走得不好,言聲兒大了,吃飯磕了碗勺了……她們可以立時扒下臉皮來訓斥。
錦書在一旁聽着,笑着打岔道,“嬤嬤們且放心吧,這是在太皇太后宮裡,不能出什麼事兒。剛纔是奴才有些話要向小主討教,耽擱了嬤嬤們辦差,回頭我上典儀局領罪過去,請嬤嬤消消氣兒。”
兩個精奇嬤嬤大概知道些皇帝的心思,前頭有頤和園的劉登科,後頭有侍膳處的楊太監,活生生的筏子擺在眼前,誰敢去得罪這位姑奶奶?撇開這些不說,她是太皇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不看僧面看佛面,對她不客氣了,回頭沒法交待。
嬤嬤換了笑臉兒,“瞧姑娘說的,咱們可沒這麼大的膽子。姑娘忙吧,咱們送寶答應回景陽宮去了。”
錦書蹲了蹲身子,“奴才恭送董主子。嬤嬤們好走。”
寶楹跟着精奇嬤嬤沿着臺階往二門上去,風吹着袍子的下沿,悠悠的翻卷盪漾着。錦書站在月臺上目送她,她消瘦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漸行漸遠,跨出了正紅的門檻,拐個彎就不見了。
錦書發着愣,到現在還覺得迷迷登登的,站了一會兒要折回值房去,才走了兩步,看見偏殿裡的侍膳太監往外撤菜了,想是席散了。安制這會兒是入畫在伺候茶水,她打起了精神正準備進明間上值,這時候從檻窗上看見皇帝皇后和莊親王從門上出來了,她來不及迴避,忙退到一邊肅立。
皇帝的腳步緩下來,他對皇后道,“朕和長亭還有政務要辦,你回宮去吧,朕要往軍機處去。”
皇后朝外看一眼,瞭然於胸,她什麼也不說,微俯了俯身,帶着四個宮人出去了。
莊親王一等的聰明,他跨出去,衝廊子上捧着香爐的小太監身上幢過去,只聽砰的一聲,托盤掉了,香爐打翻了,燃着的塔子灑了一地。
皇帝怔住了,小太監嚇傻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錦書慌里慌張迎上去替莊親王拍袍子,皇帝恰巧站在下風口,那香灰四下飛揚,嗆得他捂嘴咳嗽起來。
裡外登時亂糟糟一片,錦書撂下莊王爺,又去拿帕子拂拭皇帝身上,白着臉問,“主子燙着了嗎?傷着哪兒沒有?”
皇帝還沒開口,那邊莊親王喊起來,“媽,我的袍子燎了!”
衆人被他一咋乎慌了,誰也沒空計較他這麼大的人燎了袍子幹什麼要喊定太妃,崔貴祥奔出來打千兒,張羅人備水備衣裳,後頭太皇太后和定太妃也出來了。太皇太后一看滿世界狼藉,莊王爺胸前的領披燒禿了一塊,身上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慘不忍睹。皇帝常服上滿是香灰,灰頭土臉的在那兒立着,老太太發火了,指着那小太監罵道,“你素來就是個滾刀肉,這會子好了,闖大禍了!總管,把他給我拖下去狠狠打!”
莊親王抽空道,“不賴他,是我撞的他。”一面對皇帝使眼色。
皇帝會意了,又掏心掏肺的咳不可扼,太皇太后慌道,“錦書,快服侍你們萬歲爺進倒廈裡去,御前的人呢?快給皇帝收拾收拾!”
皇帝和莊親王被前呼後擁的送進了兩處耳房,莊王爺那兒怎麼樣不得而知,反正皇帝這裡佈置好溫水、篦子、衣裳,所有人被李玉貴一努嘴全打發出去了。
錦書看着滿屋子人瞬間退潮一樣的跑了個乾乾淨淨,迷茫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了。
皇帝似笑非笑的問,“怎麼了?還不來伺候着?”
她回過神來,忙絞了熱帕子給他淨臉淨手,又拿石青的團龍夾袍替換下髒了的常服。他那樣高的身量,她在他面前不大自在,壓迫得幾欲窒息。手忙腳亂的扣上了紫銅鎏金的鈕子,纔要請他坐下,他突然扯過她,順勢抓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手,溫暖有力。皇帝是練家子,掌心還有薄薄的繭子,握着她的,微有些糙,卻不叫人生疼。她怔忡看着他,忘了掙脫,只見那眼眸沉沉,有千萬重的霧靄似的,唯見隱約的兩環金色穿雲破霧將她深深吸附住,她失了魂般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皇帝的呼吸微微的急促,手上使了些勁兒,把她牽得更近。錦書心跳如雷,眼睜睜看着皇帝俯下頎長的身子,那張好看得不可名狀的臉一點點靠近,呼出的氣息拂在她額上,連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
她身上綿軟沒法子使喚自己,糊里糊塗被他牽制着。耳朵裡嗡嗡的響,像水裡的波紋一圈圈擴大,震得耳膜鼓譟。
皇帝越靠越近,她猛醒過味兒來,頓時驚得臉色鐵青,往回一縮,曲腿咚地跪下了,伏在地上顫聲道,“奴才死罪,奴才惶恐……”
皇帝撲了個空大覺失望,她又抖成那樣,滿腔的憐花愛花之情付諸東流,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他悵然站着,不無嘲弄的說,“朕纔剛想親你來着,嚇着你了?你是不是打心眼裡的瞧不起朕?明知道你厭惡,還要厚着臉皮的和你親近?”
錦書聽他這麼說愈發驚懼,啞聲道,“萬歲爺要折煞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不配得主子垂愛,更不敢藐視聖躬。神天菩薩在上,奴才要有這種大逆不道的念頭,叫奴才現死現報。”
她悚得面無人色,皇帝看着又覺不忍,終究是一長嘆,胡亂擺了擺手,乏力道,“罷了,你起來吧!朕失德了,是朕的不是。只是朕問你,你當真那麼討厭朕嗎?倘若朕不是皇帝,朕和莊親王換個身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