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面南背北坐在虎皮大敞椅上,面前一張楠木橫幾,上面放着果碟數盤,青花贛窯水雲天的茶盅裡,碧綠的茶葉在杯中冒着尖尖的嫩芽兒。
堂下兩排案几縱列排開,案几上的擺設和桓溫面前的一般無二,衆人陸續落座,坐席的安排極爲講究,竟然是按照文武分開,左文右武堪比朝堂之上的規矩,隱隱給人一種小朝廷的感覺。
左首郗超爲首,王珣次之,再往後便是三省侍郎及數名刑部兵部的侍郎,右首邊以桓衝爲首,次之桓玄,坐在第三的位置的卻是個孔武有力的紅臉中年人。
若韓暮在此,必然能認出來此人是誰,此人便是內衛府副統領,韓暮的副手張慶;韓暮離京兩月,在高官和美女的許諾引誘之下,這位張慶終於落馬,墜入桓溫的手中;雖然韓暮已經將內衛府大換血,主要的幾名千夫長也都做了調換,但張慶擔任內衛府副統領日久,自然有一班死心塌地的追隨者,三千內衛中最少有五百侍衛是他的嫡系。
桓溫處心竭慮的將他拉下水來,不是爲了他手下有多少可用之兵,而是因爲他的位置,內衛府副統領,終日在皇宮中合法的帶着兵器遊蕩,哪怕手下只有一百可用之兵,一旦作起亂來後果也很嚴重;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桓溫不會這麼幹,他現在只是通過張慶監視着皇宮內人員的進出情況,他只需知道謝安等人何時何地覲見過皇帝,司馬昱又何時何地召見過某人這就夠了;至於或可聽到隻言片語的情報,卻是錦上添花之事,算作意外之獲。
郗超向來便是這類會議的主持者,此刻也不例外,他輕輕咳嗽一聲,衆人便安靜下來。
“新年將至,諸位公事繁忙,天氣又寒冷,這幾日還下了點薄雪,將諸位請到廣陵來顯得頗爲不合情理,諸位大人辛苦了。”郗超永遠是一副平靜無波曼斯條理的樣子。
“哪裡!哪裡!大司馬之命,便是天上下刀子我等也要來呀。”衆人謙遜道。
郗超微微一笑,伸手止住衆人的客氣話,接着道:“請諸位來,一來是大司馬仁厚,在新年之前要和諸位聚一聚,聊聊天,像這樣的聚會我們已經有快三年沒有舉行了吧。”
衆人紛紛道:“大司馬日理萬機,還能想到我等真是教人感動啊。”
“是啊,大司馬對我等的情誼實乃我等之幸。”
郗超再次制止住大家的話,眉頭不可察覺的皺了皺,以往這些人見面哪裡會有這麼多廢話,安插進各個要害部門才幾年時間,這些人的臉龐紅潤碩大起來,身體也肥胖起來,連廢話也多了起來。
“這二來嘛,是有一件要事要和諸位商量對策,此事前所未有的重要,稍後還請大家多獻良策。”
衆人默然不語,心中各自猜測着到底是何事,有一部分人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右首一名黑臉的高大武官忽然站起來道:“郗參軍有話就說,我等都是大司馬的人有何遮遮掩掩的,大司馬劍鋒所指,我王登定第一個殺過去。”
此人正是徐州領軍統領懷化中郎將王登,桓溫一手提拔的嫡系將領之一,桓溫嫡系的一干人等都習慣叫郗超郗參軍,即便郗超現在貴爲中書侍郎,成爲把持朝政的二號人物,這王登也改不了口。
衆人聽他所言均紛紛附和,氣氛忽然熱烈起來;這次桓溫嘴角的笑意更濃了,笑道:“王登還是和十年前我初見你那般的火爆脾氣,怎地絲毫沒變呢?家中高堂可好?”
王登抱拳道:“承大將軍關心,家母能吃能睡能玩,身體棒着呢。”
桓溫哈哈大笑道:“那就好,改日得閒老夫去徐州還要請老夫人給我做那蜜棗糯米糉子呢,都十年沒嚐嚐令堂的手藝了。”
王登愕然道:“大司馬怎地不早說,要是早說我這趟就給您帶來了。”
衆人哈哈大笑,郗超道:“現在又不是端午,哪來的糉葉包糉子啊,”
王登漲紅這臉撓頭道:“對呀,我怎麼忘了這茬了。”
衆人鬨笑聲中,郗超招手讓王登坐下道:“既然王將軍都這麼說了,我也不賣關子了,打開窗戶說亮話吧,諸位可知蕪湖縣新建有北府新軍之事麼?”
衆人面面相覷,均搖頭表示不知此事,有的人是真不知道,有的人卻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即便知道此事也不能說出來,否則知情未報,桓大司馬腰間的佩劍可不是吃素的,別看他此刻笑意盎然,那可是個翻臉便殺人的黑煞神。
郗超收起笑容肅容道:“我知道諸位可能忙於手頭公務,無瑕東打聽西打聽,但是有人便是利用我們勤於政務疏忽大意的當口跑去蕪湖縣建立了一隻所謂的北府軍,而且數量龐大已經將近兩萬人之巨。”
衆人這次的驚訝不是假裝了,本以爲這所謂的北府軍不過是千把人的小把戲,卻未料到居然有兩萬人,幾乎相當於兩鎮之兵了,是誰這麼大的大手筆。
郗超彷彿知道大家心中所想,續道:“誰有這麼大的手筆能建立這麼一隻龐大的軍隊呢?誰又有這麼大的膽量建立這麼一隻軍隊呢?需知在我大晉貴爲公侯者只能擁私兵兩千,超過此數視同謀逆,那麼是何人未通過大司馬署,未通過朝堂商議便弄出這麼一直軍隊來,其用意何在?這便是今日請諸位大人來此商議之事。”
廳內死一般的沉寂,大部分人的腦子裡都有了答案,就像是你看到了皇帝的某個妃子,嬌美可愛明豔動人,心裡恨不得撲上去一瀉爲快,但是即便她還朝你大送秋波;你也只能想想而已,你敢動口說出來麼?你敢付之行動麼?
沉寂中,都尉府王珣緩緩的站了起來,在這種時候,他這樣的嫡系中的心腹是必須要站出來的,王珣轉動着矮胖精明身形向桓溫施了一禮道:“諸位,下官認爲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給個天做膽子也沒有人敢於私自募兵幾萬人,除非他是要造反;而居然有人這麼做,必然是得到了皇上的授意,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此舉不合規矩啊,既已拜桓公爲大司馬都督中外軍事,又暗地裡來這麼一手,此舉是何用意恐怕不用我多說了吧。”
王珣將矛頭直指當今聖上,讓參會的衆人忽然明白了這次會議的基調,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針對某人某派的會議,而是一次極其特殊的表示忠心的會議,怎麼做?大司馬恐怕早已計劃周全,他需要的是在座諸位的支持和表態而已,大是大非面前只要稍一猶豫,便有可能招來滅頂之災。
派系鬥爭中或許允許有騎牆派來回觀望,但是今天絕對不會有這樣人產生,首鼠兩端左右逢源那就是不忠,這一點毫無疑問。
王珣話音剛落,桓衝便起身道:“王大人說的很對,此事已經不是一隻忽然冒出來的軍隊的問題,而是表明了皇上的一種態度:皇上對大司馬有了猜忌之心!他想培植一隻力量抗衡大司馬,若任憑這樣的情形發展下去,後果頗爲不堪,在下頗爲憂慮。”
“正是如此!王大人和桓將軍分析的很對,大司馬戎馬一生,爲大晉操勞了一輩子,卻爲皇上所忌,想想真教人寒心。”尚書省侍郎石炳坤起身大聲道。
“決不能任憑皇上胡來,大司馬是我大晉柱石,對大司馬的猜忌無異於自毀長城,我等願意隨大司馬堅決抵制這樣的行爲,回去後我便擬定奏摺,替大司馬喊冤抱屈……”
“對……我等也將附議,咱們不能任憑別人騎在我們脖子上拉屎。”
“……“
衆人羣情激奮,一個接一個的表態,均誓言要討回公道,言辭激烈,還有的聲淚俱下。
桓溫保持着臉上的微笑,看着衆人不言不語;郗超一如既往的平靜,待衆人發泄完畢,這才道:“諸位大人分析的都很對,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們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可是就是有人不願意,前有庾希殷浩等人暗中串聯圖謀不軌,再有司馬晞覬覦皇位欲行逆天之事,這幾年真是大事不斷小事連連;去歲大司馬挾收復壽春失地之威回師京畿肅清了朝中的一部分奸佞,此舉得罪了不少小人,也不知他們用了什麼手段迷惑了皇上,居然搞出這麼個建軍牽制之法,大司馬雖然淡泊名利胸懷若海,但我等受大司馬恩惠方有今日之氣象,若此時還無動於衷,我們還能算人麼?”
廳上衆人均點頭表示同意,郗超續道:“謝安王坦之等人處心竭慮的要另立山頭,當初若不是他們的姑息,那庾希老賊何至於至今未能授首?現如今又迷惑皇上新建所謂的北府軍,這就是在和我們唱對臺戲,大晉自古以來何曾有不歸大司馬管轄之兵?此制古來皆無,簡直是荒唐可笑;那王坦之我便不說了,謝安原本受大司馬恩惠,是大司馬看他尚算是可造之才故而招至幕下悉心栽培,誰料想此人竟然是中山之狼,到今日竟然反咬一口,此人還被推崇爲‘天下第一名士’,如此行爲做派,簡直辱沒了這個名頭。”
郗超越說越激動,臉色漲得通紅,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情,衆人不知郗超爲何要大肆攻擊謝安;實則謝安在衆人的心目中哪有如此不堪,無論如何此人都是才高八斗談笑風生的名士典範,也從未有過什麼出格的言行舉止,若說派系鬥爭這可跟個人品德關係不大。
只有桓溫知道,郗超從來就不服謝安,在郗超的心中,天下第一名士這個名頭自己絲毫不遜於謝安,謝安所依仗的不過是家族勢大,衆人追捧之下水漲船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