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福又嘆了口氣,“當時那孩子養在太子東宮時,因爲年紀小,也說是個小太監。於是他躲了一陣子後,跑到了淨身房。偏巧新皇登基,內宮的僕役要全部替換。於是,他把一個差不多年齡要淨身的孩子,推進井裡淹死,自己頂數而去。永隆朝之前,兵荒馬亂的,誰會知道一個才六歲的小太監的底細。可惜,那孩子當時不懂得當太監意味着什麼,爲了活下去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他語調平靜,說到六歲時殺人也聲音淡漠,說到變成太監時,更似乎是說別人。可在場的人明明知道,那個孩子就是他,因而不禁毛骨悚然。
“原來你也是皇族。”皇上喃喃地道,心念急速轉着,要怎麼對付眼前人。可是,他竟然半點主意也想不出來,只道,“二皇兄居然告訴你密道的事,就算你是他的兒子,也要立儲之後纔可以”
“太子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自然愛若珍寶,哪還管他什麼狗屁的皇室規矩。”譚公公舒了口氣,好像終於吐盡胸中鬱悶似的,“不像有的人,連自己的妻子兒女也要往死裡逼。這樣的人連人性也沒了,哪配爲天子?”
“大膽”方清怒斥,“譚福,不管你之前是誰,皇上待你不薄,你怎敢如此欺心?”
“咱家說了半天,難道你不知道我隱忍多年,就是爲了報仇嗎?那些恩啊惠啊,於咱家而言是侮辱。”譚福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狗奴才,如果不是那個半死不活的老傢伙,咱家何至於到了如此地步。這全是他害的你以爲咱家多大年紀,爲何像老翁一樣?如果不是他,這天下都是咱家的”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你再爭也無意義。不如朕下旨,讓你後半輩子榮華富貴,就算對你這麼多年苦楚的補償。”皇上插嘴道,“只是前朝太子的事,再也休提。”
譚福一臉諷刺笑意,“皇上,您真大方。可惜啊,當年我親眼看到那琴絃吱呀呀地勒進我親生父親的脖子,這麼多年來沒有一日不做噩夢的,您打算要如何補償?那是我的一生,是殺父之仇,解不了的。”
“那你要如何?”方清面目扭曲,“有我在,你休想傷害皇上”
譚福並不理會方清,反而略退後半步,“咱家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一呢,是讓皇上心裡能夠明白,不然我隱忍多年,這一刻如何能夠痛快?二來……皇上,咱們說話的工夫,裕王殿下已經被人救走了。關於密道這種事,我能知道一個,這麼多年藏在皇上身邊,也知道第二個。”
“你”皇上的身子立即直起來,“你要造反?”
方清猶豫了下,他想阻止裕王殿下被劫走。因爲只要離開皇宮,裕王等同於造反,那皇上父子之間就再沒有回頭路可走。可是門外侍衛都消失了,他不能離開皇上。於是,只得死死站在當地,一動不動。
“皇上這話說的”譚福掩嘴而笑,“我一個閹人,還有什麼能爲?”
“你和老七早就勾結”皇上怒得連氣也喘不過來。
可譚福卻仍然嘲笑,“身爲一國之君,連識人之明也沒有,皇上真夠窩囊的。或者,是您的心腸太黑了,誰也不肯信,就算裕王殿下是您的兒子。我呀,勾結的是趙知信,我老早看出這老東西是個有野心的,他也好,我也好,忙來忙去,也不過是想挑撥得皇上和裕王殿下打起來。雖然半截讓天真個死賤人給攪了,燒了元后保留的密詔,但也沒有關係。皇上有一點看得明白,這世上,唯有裕王能破了皇上的安排。所以,他就是我們手中的劍。要感謝皇后,讓我們把劍拿到了手。本來因爲天真多事,我們已經成了喪家之犬,可皇后死的變故,又怎麼能瞞住我們在宮中的眼線?這時候,只要聯絡到裕王殿下的人,他們就算不想與我們聯手,爲了救出自家主子,也顧不得許多。說到底,皇上鋪得好路,卻讓皇后讓給了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這樣,你有什麼好處?”皇上心中後悔萬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看到你被自己的兒子滅了,就是我的好處。當年看你親手殺死我的父親,如今看你千算萬算的天下亂了套,就是我天大的好處”譚福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譚福,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你何必損人不利己,好好活着,未免以後沒有好日子”方清見譚福的神情漸漸瘋狂,試圖勸解。
可譚福仍然不理他,只擡頭看看天,似乎計算時辰。
皇上知道這時候慕容恪正在被人救走,知道慕容恪一旦出宮,就等同於放虎歸山、遣龍入海,回過頭來就是天翻地覆。可是,他虛弱到連坐的力氣也沒有。這一刻,他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在他身邊,他什麼也做不成。權利,讓他甘之如飴的權利,被他用鮮血和親情換來的那美妙的權利,此時正從他指縫中迅速流走,一絲也不會存留。
這,是他真正的恐懼。從心底升出、直達四肢百骸的、揮之不去的恐懼。
“裕王殿上差不多快出密道了。”譚福又舒一口氣。
“那又如何?他的北軍被困在北元都,其他三路軍已經到了太府都城下,就算老七再有本事,武功再高,戰力再強,無兵之將能做什麼?”皇上冷哼。
他知道服軟沒有用,他有身爲天子的尊嚴,他明白與其軟弱,不如強勢,說不定還可以壓制一下譚福的可怕心思。
“皇上,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年您通過宮變坐上龍位,裕王殿下爲什麼不可以?”譚福神態輕鬆,“再者,您以爲控制了兵部尚書,我們就沒人了嗎?您可太小瞧趙知信了,他一心要當國丈,幾十年來,哪能不做準備?”
“你以爲,陵王和皇太孫是吃白飯的?”皇上冷哼,“你若早早回頭,念在你是朕二皇兄的唯一骨肉,朕放你一條生路,還讓你今後有享之不盡的清福。如若不然……”
譚福一直很囂張、甚至是無理挑釁的眼神明顯一窒。不過很快,他又恢復了那種嘲諷和陰森交織的態度,“皇上說得是。裕王殿下重傷,又沒有強大助力,這一仗還真未必能贏。不過嘛……我可不是保他的,我只是利用他,要天下亂,要毀了你的基業,其他的並不在意。”一邊說,他突然站直身子,向龍塌走來。
“你想幹什麼?”方清立即上前一步,攔住。
“看不出來嗎?弒君哪。”譚福笑笑,就像說今天吃什麼一樣輕易,“若裕王被救出後取了天下,咱家自然勞苦功高,有大把好日子過。否則,咱傢什麼也不管,總之也如了心意。殺父之仇,必手刃才痛快呀,咱家怎肯假手於人?”話音一落,譚福突然暴起,不知從何處抽出兩把短刀揮舞着,似有罡風附於其上,全是拼命的招數。
方清連忙應戰。
皇上多疑,所以挑了很多小太監,着意培養,讓他們成爲高手在自己身邊。譚福也好,方清也好,全是經歷九死一生,纔有的今天成就。只是他沒有想到,他親自挑選的,萬般信任的身邊人卻是仇敵,而他一心防着的兒子,從沒有有過篡奪龍位之心。
“皇上,快走”忠誠的方清揮着拂塵,一邊與譚福纏鬥,一邊催促皇上離開。他深深知道,自己不是譚福的對手,只能拖得一時是一時,等皇上出了寢宮,只要遇到哪怕一個人,命就保住了,太燕的平安也保住了。
他們這批小太監中,譚福的悟性本就最高,加上近乎殘酷的努力,造就瞭如今的無敵。他以前不明白爲什麼譚福可以如此苛待自己,難道只爲了向上爬?現在,他明白那是仇恨使然。
皇上努力想爬起來,可是他衰弱到根本移動不了,只能徒勞的聽着方清的嘶喊,移動着像是死木頭般的身體,看譚福一刀刀砍在方清的身上,直到方清成爲血人似的。
可是方清不肯讓譚福繞過自己,被打趴下後,還抱緊譚福的腿,用血肉之軀抵擋譚福的前進,口中還不斷喃喃叫着,“皇上,快走快走”
譚福被纏得極爲不耐煩,不禁兇性大發,叫道,“本來還想留你個全屍,沒想到你不識擡舉,至死也要保着這個老匹夫”說着,手起刀落,把方清的整個膀子都斬了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瀕死的方清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殘軀突然躍起,手中拂塵“啪”地打到已無防備的譚福的後心。
譚福只覺後心徹骨疼痛,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回手就是一刀。
方清頭落,咕嚕嚕滾到一邊,臉上閃過最後的忠誠。雖然遺憾,但他完成了忠君的夢想。
“慕容昭,你的死期到了。”譚福踉蹌着向前。
皇上這時候倒鎮定了下來,因爲他看到他的元后陳麗華,就站在房門口看他,眼神仍然是無愛的,但滿是憐憫。
譚福重傷,是方清以自己的命換來的成果。可這樣的譚福想要殺掉即將油盡燈枯的他,也是易如反掌。
“有沒有想過,當初你弒父弒君,如今卻是同樣下場。”譚福笑得可怕猙獰,“皇上,有人告訴你沒有,你有說夢話的習慣,所以,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皇上的眼睛外突,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響。算計了一輩子,強勢了一輩子,坐上最高的位置,卻在最後,死在了自己的原配和一個太監手裡。
這,是不是一種悲哀,一種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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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有話要說………
66的書一向死亡率低,老少皆宜。不過最近死亡率有點高,沒辦法,要揭開大秘密,衝向新生。難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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