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現如今人在何處……”看着戲臺央那名一直將目光落在影子的年輕人,王傑連呼吸都不自覺地屏住。
“他不願聽師傅的話,安安分分學門手藝,了此一生。因爲他心的怨憤一日更盛過一日,他想有朝一日要站得高高的,可以有機會向世人揭露這一切。”錢應明緩緩擡起頭來,目光再一次定在了王傑身。
“他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父親、當朝大學士王傑,不過只是一個道貌岸然的陰毒小人罷了!”
聽他這番激烈的對峙,還有那雙寒冷徹骨的眼睛,王傑似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卻只是再次問道:“我問你……他究竟在哪裡!”
他顧不得所有人的看法,只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而且……他幾乎已是猜到答案了。
“許是他不才,苦讀多年,極不容易考了個舉人,卻不爭氣地折在了去年的會試之,沒能再向王大人多靠攏幾步。”錢應明看着他,忽然擠出了一個怪異的笑容來,緩聲說道:“故此,也只能投機取巧,借今日之便來說一說這樁舊事了。”
這一樁,終於被擺在了檯面的悽酸舊事。
他的語氣與神情都已堪稱平靜。
可王傑卻是眼前一陣恍惚的忽明忽暗,再聽不到身邊的任何聲音。
他眼只能看得到錢應明的身形樣貌。
腦海裡浮現的是兩個兒子幼時可愛天真的畫面,他本以爲自己早記不起他們的模樣了,可此時此刻,卻如昨日一般清晰。
還有向來溫柔而寡言的錢氏。
畫面重疊,四下猶在轟鳴。
他覺得自己的身形在搖晃,隨時都有可能倒向哪一側。
可他分明站得筆直而僵硬。
戲樓下已然炸開了鍋。
有些反應慢的,還在兩眼茫然地問旁邊人:“到底怎麼個意思?人考舉人了?那這位是……被請來討公道的麼?”
“什麼啊!說得是他!合着這半天你愣是沒能聽明白啊……”
“什麼?”
“這個是王大人原配所出的長子。”
“啊!”
那彥成也是驚得手的瓜子兒都掉了。
他知道自己此行的角色是個托兒,可萬沒想到的是,他竟是一個被矇在鼓裡的托兒!
而今日又竟是這麼一個……認親局!
可這種陣勢的認親,他即便是在狗血話本子那也是未曾看過的。
這種從內部托兒忽然成了吃瓜羣衆的生硬轉變,真是……讓人震驚到混亂、尷尬到手都不知往哪兒放纔好啊。
……
這種‘吃瓜羣衆式震驚’,猶如龍捲風一般,以北京城爲心迅速席捲開來。
霽月園如今下被封鎖着,消息自然沒那麼容易流進來,直到第二日一早,那彥成的到來。
“什麼!”
小茶的反應同樣很大,但腦回路並不通俗,她瞪大眼睛問小仙:“錢先生竟……竟是王大人的兒子?真是看不出來,王大人竟然是這樣的人……私生子都這麼大啦!”
“什麼私生子啊……錢先生是王大人未做官之前的原配妻子所出。”
“這樣啊。”小茶皺了皺眉:“可我還有一點想不明白,錢先生他不是姓錢嗎?王大人姓王啊?”
“這……很顯然是個後改的名字?”小仙想要扶額。
“哦……”
小茶問完了所有能問和正常人問不出來的問題之後,總算消停了。
只是末了,又補充了一句總結:“我往前總覺得錢先生不近人情,臉色臭,脾氣也臭,還沒有同情心,可如今……我總算是知道他爲何總是這副樣子了。”
小仙點了點頭。
是啊,有着那樣艱難的經歷,對人生和身邊事物的看法,自然而然地會發生改變,即使因人而異,卻也只是或多或少的問題罷了。
若說一點影響也沒有,那是絕無可能的。
“原來都是從王傑大人那兒遺傳來的!”小茶方纔竟是沒有說完,此刻又接着講道:“我說怎麼總覺得這倆人的性子這麼像呢,原來竟是血脈相連的親父子,怪不得……”
小仙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小茶看待問題的角度永遠脫離正常思維。
“是不知錢先生這回被押進衙門裡,如今怎樣了。”小茶又換了個話題。
“不知道啊……但太太說沒事,想必便是沒事的吧。”
“王大人這會子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啊?”小茶的話題多得好像換不完,想不通的事情也很多:“自己好好的兒子不要,偏要去領養……他們這些大人物,有時真是讓人猜不透啊。”
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小醒,此際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數你話多,無事可做嗎?”
小茶向來不敢和她頂嘴,聞言悻悻然縮了縮脖子,忙去拿抹布。
小仙也進了裡屋給馮霽雯換茶。
一時間,只小醒一人站在門外,眼睛盯着院的一株滿枝粉白花朵的海棠發起呆來。
本以爲是個酸裡酸氣的傻犟頭,卻不料藏得這樣深。
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說自己父母雙亡也是假的。
唯有……那一回她瞧見他悄悄給小野子塞吃食的時候,那種強繃着不敢表露的愛護之意,卻是不能再真了。
還有他曾對她說過的那句——
“我咄咄逼人?你根本不知事情本身真相,單憑自己一眼所見的淺薄表象,便來判定我之對錯,又能高尚磊落到哪裡去!”
她當時聽了只覺得嘲諷。
因爲在她眼,王家小少爺不慎撞到他摔倒,他非但不扶,且還以那般惡劣的語氣和態度對待,實在讓人不齒。
可現在她才懂。
他當時面對王家領養來的那個孩子,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她竟有些不敢再去深想。
因爲,他真的吃過別人想也想不到的苦。
“小醒姐姐?”
她陡然回過神來,纔看到面前不知何時站了個小羽。
“怎麼了?”她向來鎮定,倒也未因方纔的失神而覺得不自在。
小羽忙地答道:“太太可在房嗎?於大人前來拜訪。”
于敏來了。
馮霽雯這麼堂而皇之地託福康安請他,他便也這麼光明正大地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