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宋
風雪交加,今冬臨安的第一場雪已經來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撲天蓋地而來,將城內一排排挨着的房頂、寬闊筆直的大街,西湖湖畔的原野,以及隨風輕擺的柳葉,都蒙上了一片銀白素裹。岳雲坐在西湖的蘇堤上,凝望着這難得一見的江南冬雪。
在他身旁不遠處,靜悄悄站着一身玄色勁衣,腰佩長麻刀的大漢,這正是他的親兵隊長楊興,而在稍遠處,還有十餘名親衛一臉警惕地望着周圍。
回到臨安已經數日了,不過趙構卻還沒有召見他,只是在曹公公的接引下,到禮部去報了個道,交接了一些事務。
他發現,這禮部還真是一個清水衙門,除了祭祀和外國使臣來訪的時候,幾乎是無事可幹。是以他的上司禮部尚書劉秀峰也索性告知他,平時上班時來報個道即可,其餘時間可自行安排。
雖然身在臨安,但他的心卻已經飛到了臺灣。按進度,兩個月後,城池就將落成,三個月後,自己的第二個兒子嶽申也將出世了,臺灣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面發展。如果多給自己兩年,甚至只需要一年的時間,也許自己就不懼怕大宋那隻遊弋在長江中的瓜州精銳水師了。
他內心一直有些猶豫不決。對趙構他是完全死心了。趙眘從後世的記載看,倒還是個頗有進取心的厲害皇帝,只是隆興北伐時。南宋將才調零。僅有一個虞允文可用,而且虞允文只是軍師型的文官。當一軍統帥卻還缺點霸氣。如果自己輔佐趙眘提前登基,依仗大宋現在這批能臣良將,再聯合東歸的大遼,將金人逐出中原,並非不可能。
可是,輔佐趙眘就是最正確的選擇嗎?他上臺當皇帝后,或許自己和岳飛沒有危險,可他不會改變宋朝開國以來重文輕武的國策,大宋還是會順着歷史軌跡滑落下去。在百年以後。崛起的蒙古仍將會將它撕得粉碎,崖山之後無中國的慘狀依舊無法避免。
就在岳雲心中思索之時,一名身着紅衣的俊俏侍女卻俏生生走了過來,然後向楊興小聲說了幾句。
楊興聽後眉頭微蹙。但還是點了點頭。他走到岳雲身邊,低聲道:“大人,李師師在前面不遠處的涼亭,她派了侍女過來,邀您一起過去賞雪。”
“哦?李師師找我賞雪?”岳雲臉上表情微微有些激動,但隨即便鎮靜了下來。
“好吧!我們就過去看看,我對這名動天下的李師師也有些好奇呢。”岳雲這時起身說道。
換個其他男人,如果聽說李師師主動相邀,早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子了。但岳雲卻心中一直保持着警惕,因爲李師師可是屬於趙琢、秦熺那一派的人。
西湖湖畔白堤東端的一座八角形涼亭內。一位清麗絕美的佳人正撫琴彈奏,琴聲悠揚動聽,讓人如癡如醉。
在涼亭之外,則立有八名身着綠色衣衫的美貌侍女,她們在這雪花紛飛,銀妝素裹的世界裡顯得更加俏麗動人。
岳雲跟着那位紅衣侍女到了這涼亭前,看到如此排場,也不禁微微有些驚訝。李師師身邊的這些侍女,個個容顏俏麗,拿到其他青樓都絕對有資格競爭花魁了。
這時。李師師方緩緩起身,語笑嫣然道:“嶽公子,請進涼亭一敘!”那神態嫵媚之極。
岳雲定了定神,走進涼亭,在她對面的長椅上坐下。向她望去,只見李師師頭戴黑色貂皮裁製的帽子。身穿一襲從頭覆到腳的黑色貂裘,在這縹渺的雪花中,她渾身裹在漆黑的貂裘裡,只露出一張如晚霞般豔麗的容顏,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眸凝視着他。一副欲語還怯的神態,讓任何一個男人看了都會心動不已。
此時的她,似乎爲什麼事情所困,那俏麗絕倫的臉龐上帶着一股淡淡的憂鬱,她一身黑衣,娉娉婷婷地立於大雪之中,彷彿雪中謫仙,讓這風雪之中的西湖湖畔也憑添了許多詩情畫意。
岳雲心中不禁暗贊,李師師不愧是讓宋徽宗癡迷不已,連皇宮都不回的絕世尤物。眼下她應是三十多歲了吧,但看上去仍宛若雙十年華的少女,依舊是那麼驚豔絕倫。
他於是微微一笑,先說道:“這麼冷的天,師師姑娘不在怡香院呆着,竟然還有雅興賞雪,實在讓在下也驚奇不已。
李師師聽罷,微微一愣,但隨即眼波流轉,吐語如珠道:“師師本就是個苦命人,一生顛簸流離,一直想過着隨遇而安的生活,卻始終不能如願。嶽公子其實說的對,師師是應該在怡香院呆着的,不過聽聞嶽公子在西湖賞雪,卻讓師師有了相邀之心,便也接踵而來,還請嶽公子恕罪。”
岳雲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苦笑道:“我這才知道,我原來還有這麼大的勢力,竟能讓師師姑娘追過來,如果傳揚出去,不知道有多少名士才子羨慕我呢。”
李師師聽聞之後,抿着嘴兒一笑,那動人的神態如海棠初綻一般,她柔聲道:“嶽公子原本就是大英雄、大才子啊!連連挫敗金人、倭寇和海盜,並解答了大食使者的難題,更想出了‘臨安花魁大賽’這樣傳動天下的賽事,還讓師師也沾了些光,當了評判……而且,你在大賽中吟的那首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一語道出我大宋的現狀,實在讓師師也深有同感!說起來,能邀到嶽公子同行賞雪,應是師師的榮幸纔對。”
岳雲聽聞之後不禁暗道慚愧。
這時,李師師一雙如玉蔥般白嫩的纖手放在了那張古琴的琴絃上。秋水般明媚的眼眸望向岳雲。娓娓道:“不知嶽公子可否願意聽師師彈奏一曲呢?”
岳雲心中一陣激動,讓李師師單獨爲己彈奏一曲,只怕是宋徽宗纔有的待遇吧。他當即便點了點頭,凝聲道:“師師姑娘歌舞冠絕天下,岳雲早想耳聞了!”
李師師聽罷以手掩口,淺淺一笑,露出一個嫵媚之極的笑容,然後一雙玉指便開始拔動琴絃。一陣陣悅耳的琴聲便傳了出來。
隨即,她櫻口輕啓,用清脆動聽的聲音唱起了一首歌……
“朝聞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
“曉籌不用佳人報,午夜無煩侍女添;”
“翹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莫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雪,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爲我嗔,”
“自是女兒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
李師師一邊唱着歌,一邊將那雙亮晶晶的眸子投注在岳雲身上,眼波流動。很難讓人讀懂她眼波中流動的神秘韻味,究竟包含了怎樣的意思,岳雲也沒有讀懂,他深深地凝視了李師師一眼,忽地合上了眼睛,似乎正在仔細品味着她歌中的意思,李師師看在眼裡,不禁閃過一絲失望……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願……”悠悠的歌聲餘音繚繞,那嬌嬌嗲嗲的聲音帶着一種柔柔糯糯的味道,似乎夾雜了江南小調在其中。
隨着李師師唱完這一曲,四周陷入了一遍安靜之中,彷彿要讓大家回味這動聽地歌聲。寒風襲來。吹皺着西湖的平靜湖面。閃動着鱗鱗的波光。
岳雲睜開眼睛,癡癡地望着對面的李師師。她那浮凸的酥胸,刀削般纖巧嬌柔的香肩,不堪一握的小蠻腰,清麗絕倫的容顏,宛若仙女謫落人間。她是如此的綽約動人,在這雪花紛飛的西湖湖畔,她就象一株盛開的牡丹,傲視着欣賞她的人們。
“這歌非常好聽!真可謂‘此曲只配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岳雲感慨道:“不過,師師姑娘找我,該不會只是讓我聽聽曲,賞賞雪吧?”
李師師聽聞之後,嫣然一笑,但那笑容中分明已帶着幾許失落和遺憾:“不錯!我邀嶽公子來,是想和嶽公子商量一件事情,卻不知道嶽公子肯否答應?”
她的表情楚楚可憐,一副被欺負的小女子神態,嬌弱嫵媚之極,配合她那精緻絕美的面容,幾乎讓人禁不住就要脫口答應了。
不過岳雲只是心神微微一蕩,失神了片刻,便又目光重新變得清澈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凝聲道:“師師姑娘不妨說說是什麼事情吧!”
李師師見岳雲只是微微有些迷醉,很快就回過神來,也不禁暗贊他的定力驚人。
她深深地望了岳雲一眼,然後柔聲道:“師師知嶽公子和我舅舅仇恨頗深,卻不知嶽公子可否看在師師的薄面上,雙方握手言和,不再互相攻擊。”
“你舅舅?是誰啊?”岳雲奇道。
“先母本姓蔡,是泉州商人蔡景方的姐姐。但知道此層關係的人很少,就是琢殿下和秦公子也只知我和蔡家關係密切,卻不知道我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嶽公子算是我第一個坦誠相告之人了。”李師師頷首道。
這時,那名紅衣侍女給兩人斟上了兩杯酒。
李師師端起酒杯,對岳雲說道:“這是師師親自釀造的女兒紅。嶽公子,師師敬你一杯!”
說罷,她舉起手中的酒杯,將酒一飲而盡。
岳雲雖然也端起了酒杯,卻是動作極快地用袖子掩住,讓人看起來是他將酒喝掉了,卻實際上卻是倒入了袖中。
李師師一雙美眸閃過一絲精芒,然後表情立刻變得幽怨起來,她幽幽道:“嶽公子,師師就如此不值得信任嗎?難道您還以爲我會在酒中下毒?”
岳雲面色有些尷尬。他未料到李師師竟然一下子就看破了他的動作。看來這李師師的目光也是甚尖。他只得乾咳了兩聲道:“這個……這個嘛。嶽某不善飲酒,但如果拒絕,卻又難免讓人誤會嶽某妄自尊大,所以,只得那個……”
李師師不等他說完,便點了點頭,幽幽嘆道:“師師明白了,嶽公子有自己的難處,師師也一樣。不知嶽公子對師師剛纔的提議意下如何?”
岳雲感覺李師師言辭和神態雖然都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但實則卻是咄咄逼人。讓人無法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他於是只得說道:“師師姑娘這樣說其實就錯了。是否和解主動權可不在我身上,而在令舅身上。我可從來沒有主動向蔡家發難,全是被動應付。”
“哦?是嗎?”李師師一雙美眸閃過一絲失望道:“我一向以爲嶽公子是個大英雄大豪傑,卻不料相見不如不見。對於已經發生的事實卻是不敢承認。反要倒打一耙。”
岳雲被她如此一說,倒是被激起了豪氣,被這樣一個千古傳名的絕美佳人如此看待,他卻是有些受不了了,於是他厲聲道:“師師姑娘維護蔡家之心我亦理解,但嶽某卻真不知做了什麼事不敢承認!”
李師師杏目中閃過一絲怒色道:“我蔡家入股怡香院後,清風樓、聽雨軒和飄雪閣三家便聯合起來搞了一個‘臨安花魁大賽’。聽聞此大賽的策劃設計就是出自嶽公子之手。說實話,在經歷了花魁大賽的過程之後,師師對嶽公子十分敬佩,能想出這樣妙法的人。都是大智大慧之人。可萬萬沒想到,因我徒弟顏彥奪取了第一,嶽公子便懷恨在心,與海盜楊月合謀,襲殺了我堂兄蔡曉坤,又與南洋海盜合謀,暗害了我侄兒蔡震……”
說到這裡,她不禁俏臉一寒道:“你手握重兵,年輕有爲,官運亨通。數月之內就連升三級,讓所有人都爲你驚歎!可你曾想過?被你殺死的無辜之人,他們的冤魂就不會找你索命嗎?”
涼亭中靜悄悄的,安靜得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岳雲又羞又怒,他不知李師師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蔡家僱兇暗殺、暗害自己的事她一件不提,而自己爲自保而反擊。殺了蔡曉坤和蔡震的事卻被她說成是和楊月合謀暗害兩人。
他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古琴和酒杯險些落下桌去,讓涼亭內外之人都嚇了一大跳。
岳雲沉聲道:“師師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裝不知還是真不知實情。但我敢說一句:我岳雲頂天立地。不管是北伐中原時殺的金兵金將,還是年初和劉琦、劉光世軍作戰,以及海戰中殺的倭寇及海盜,都是問心無愧。蔡家在‘臨安花魁大賽’時派殺手暗殺我,然後引狼入室,出重金請薩摩藩來犯我大宋海疆,並與海盜勾結,企圖在海戰中暗算於我……如若不是岳雲命大,恐怕早已屍骨無存。而師師姑娘竟然顛倒黑白,硬要將一切罪過推在岳雲身上,岳雲又何懼之?”
他這時起身說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岳雲告辭!”
說罷,便一甩袖子,氣呼呼地離去了。
涼亭外岳雲的親衛和李師師的侍女看到這一幕都不禁微微一愣,能夠對李師師這樣中途甩袖而走的男人,恐怕也算是天下第一個了。
楊興這時將岳雲的戰馬牽了過來,待其上馬後感嘆道:“嶽大人,今日之事如果傳揚開去,只怕好多名士才子要罵你不知憐香惜玉,焚琴煮鶴。竟然對名動天下的李師師也如此不給面子。”
“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她雖然相貌身材、歌舞文采均冠絕天下,但並不意味着我就要象其他男人那樣,對她趨之若鶩。如果她的觀點是對的,我或許會稱讚一下,但如若她本來就是錯的,我又何必賣她的帳?”岳雲冷哼了一聲,上馬之後猛打了幾下馬屁股,然後帶着一隊親衛離開了西湖湖畔。
見岳雲如此不給面子地跑了,李師師也不禁緊咬櫻脣,有些惱羞成怒。她身旁的紅衣侍女跺了跺腳,氣憤道:“這個岳雲,竟然敢對小姐如此無禮!枉小姐您還爲他彈奏一番,他幹了如此罪惡之事還能理直氣壯地發脾氣。看來必是一個大奸大惡之人!”
聽自己身邊侍女如此一說,李師師倒冷靜了下來,她沉思了片刻後,方低聲對那紅衣侍女道:“晴兒,你在我舅父住的房間內,安下竹管,注意監聽,看他有什麼動靜。”
那叫晴兒的侍女表情頓時一陣驚愕,她驚訝道:“小姐,莫非你真信了岳雲的話,認爲是蔡老爺在害他?”
李師師搖了搖頭道:“我倒沒有懷疑舅父,只是感覺他今趟來到臨安後,並非如他向我說的那樣,想在臨安開設商鋪,擴大生意。他未到街面市場去看哪裡商鋪合適,反而頻頻到秦相府上走動,卻又不肯告訴我是爲何事。他似乎有什麼事在瞞我。”
晴兒聽聞之後,忙點了點頭,頗有些得意地說道:“好的!在房間鋪設用於竊聽的竹管,對於婢女來說乃是輕而易舉之事!今晚婢女便能安設好!”
李師師這時也起身向涼亭外走去,她望了一下天上還在飛舞的雪花,一陣微微的冷風襲來,讓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她搓了搓凍得發紅的小手,輕嗔道:“大家都回去吧!今年冬天還真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