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花逝

越過空間一睜眼,有一種時空錯亂了的感覺。我站在花園裡,正對着絳珠的閨房。房門緊閉,竟彷彿有死氣在徘徊流轉。我大吃一驚,運起目力,視線透牆而入。只見內室牀前簾幕低垂,似乎有人躺在牀上。這個時間,日上中天,按她的性子,早就在院裡走動了,怎麼會還躺着?難道病了?

正想着,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連牀帷都震動起來。隨即有血噴濺在簾幕上,星星點點,觸目驚心。立刻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的貼身丫鬟從外間奔進來,掀起牀帷上前探視,旋即驚惶的轉身出門,口裡叫到:“老爺夫人!表小姐不好了!”過了一會,夫人帶着郎中奔過來,郎中坐在牀前椅上,掀起一角簾幕診治。診得片刻,郎中站起身來,搖頭嘆息,一路走出房間。夫人惶急的跟在郎中身後,一迭連聲的問到:“大夫,好歹救她一救,這孩子才十七歲。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麼?”一羣僕人丫鬟跟在身後,浩浩蕩蕩的簇擁着,出了花園門。

整個花園都安靜下來。

那情形,就和剛纔在水鏡前看見的一模一樣。

我彷彿夢遊一般,晃晃悠悠的走上前去。

第一次走進她的閨房。

我徑直來到牀前,掀開帷幔。

幾日不見,她竟瘦了許多,臉頰有奇異的嫣紅,雙目微合,睫毛輕輕顫抖。感覺到我的注視,她睜開眼睛,竟是出奇的澄澈。我知道,那是肺癆已經病入膏肓的徵兆,如今是迴光返照了。她何時得的肺癆?難道真如妙因所說,我的妄動神力,縮短了她的壽命?

我的心如同撕裂了一般:可惜空有神力,卻不能違背天條去挽救她的性命,只能眼睜睜看她死去!

“你來了。”她微微勾起一個淺笑,“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對我好。以前,我竟是愛錯了人。”她吃力的喘息,將右手朝我伸過來。我身不由己的握住,將自身靈力灌注到她身體裡,想減輕她的痛楚。(注:神力是由天庭賦予,足以改變、毀滅和創造的力量,可以改變事物的發展規律,起死回生,移山填海。靈力是自身修煉得到的能力,超越常人,超越內力的一種力量,能延緩或暫時改變事物規律,療傷治病,強身健體等等。)

“鯤……真是苦了你了啊……是我太任性了……畢竟他因我而墮入紅塵,是我虧欠了他……他一定恨我的吧……不過,這一生的眼淚我都還給了他,再不欠他什麼了。下輩子……下輩子,你還會陪着我嗎?”想不到,臨終前的她靈臺清明,被我的靈力一激,竟記起一切,說出這一番讓我欣喜而又震驚的話語。她,竟然不怨恨我!

“會的,會的,我會一直陪着你!一直都陪着你!”我握着她細弱的纖手,全身都因爲激動和興奮而顫抖起來。絳珠,她是理解我的!她在和我約定來生!這麼說,下一世,我是有希望的了!

“那麼,就等我到下一輩子吧,這麼多年,生生死死,悲歡離合,你一直陪着我護着我,從來沒有要求過我什麼……我卻只是傻傻的守着他望着他,從未回頭看過你一眼,給過你哪怕一點點機會……”她憂傷的微笑着,因爲說了那麼長的一段話,而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我驚駭的看着她的嘴角沁出鮮血,她就要死了!如同以往的七世一樣,她就要離開我了!

“不要死,求你了,不要死!”我跌進劇烈的痛楚中,狂亂的呢喃着,完全忘記了作爲神應有的矜持和尊嚴。抓住她的手,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彷彿只要這樣緊緊抓住,她的生命就不會流逝而去。

“對不起啊,又要讓你等待和尋找了。鯤啊……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會愛上你,……我一定要好好對你……你其實是個很好的神仙啊……”

看着她虛弱悽楚的微笑,聽着她有如嘆息一般的話語,我竟然呆住。心臟彷彿被什麼東西厚厚的包裹起來,感覺不出痛楚,也感覺不出跳動。整個世界彷彿變爲空白,滿天滿地,只剩下她的臉,她的話。

“別這樣啊……傻瓜……不是有轉世輪迴的嗎?只要等一等,就會再見到我了……別讓我擔心呀……”她的手,不知什麼時候竟被我鬆開了,這時吃力的伸到我臉頰邊來,溫柔的撫摸着我的輪廓。

我不由自主的伸手按向她的手,卻按了個空。

她的手就在我伸手的那一剎那脫力滑落下去。

我的手按在臉頰上,她剛纔撫摸過的地方。彷彿還留着她的溫度,和她的芬芳。

她微笑的合着眼,彷彿睡着了一樣。頭微微的側着,安詳中帶着一點頑皮,睫毛長長的,讓人覺得她隨時會睜開眼來,做個鬼臉,然後對着我說:“嚇壞了吧,膽小鬼。”

這麼想着,我不由微笑起來。

笑着笑着,漸漸感覺到有痛楚如同利劍一般,刺破心臟外面厚厚的麻木的包裹,割裂身體,割裂意志,割裂精神。

按在臉上的那隻手,竟然溼溼的。

拿到眼前看看,手心裡全是水。

海藍色的水。

哪裡來的水?

是我的眼淚麼?

原來即使作爲神,也是會流淚的啊。

我溫柔的抱住她,將嘴湊在她耳邊:“你這個淘氣狠心的傢伙,你看看,害得神都爲你流眼淚了。你還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啊。我叫你不要死,你連神的命令都敢違抗了麼?你好不容易纔記起一切,等喝了孟婆湯,又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累了,我不放你走……看誰敢來抓走你的魂魄。誰來我就殺了誰。”

“放肆!誰讓你進來的!還敢碰觸玉兒的身體!玉兒!”她的表叔站在門口,嚴厲而驚惶的呵斥我。

他還以爲我真是他家的花匠呢。我冷冷的笑起來,頭也不回,“滾!”

“你!你算什麼東西,敢跟我這麼說話!”他大約被我的口氣嚇住了,強作鎮定的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我卻再也不耐煩聽他聒噪,只輕輕一震靈力,就將他推出去幾米遠,骨碌碌的滾到花園裡去。“別打攪我們,愛去哪兒去哪兒!”

“反了你啦!來人!快來人!”他莫名其妙的被推跌出去,又震驚又惶恐,慌忙叫人幫忙。

我乾脆在門口封了結界,任那羣家丁在門口折騰,連聲音也透不進半分,更別說進來打攪我們了。

我就那麼抱着她。

疾病和心事的折磨讓她瘦弱得不盈一握,輕如一片羽毛。她安靜的微笑着,再沒有心事,沒有煩惱,沒有憂傷。幾千年來第一次這麼近的看着她,第一次這樣擁抱着她,覺得心也安靜下來。

如果就這樣,讓時間停止,多好。

她的手無力的垂着,纖細蒼白,彷彿山野幽蘭,散發着清香。這幾千年來,每一世,她的面容都有所不同,但是那雙手,卻一直沒變,指若春蔥,膚如凝脂。即使是作爲洗衣女的那一世,她的手也不曾粗糙變形。她的手,在千萬人中,也是獨一無二的出衆。最特別的是,會散發出獨特的淡淡清香,如同山野幽蘭一般。

我想,她的手,就是那絳珠草上盛開的鮮花吧。

我握着這雙看了幾千年的手,第一次感受到那想象了無數次的滑潤。她的手已經冷下來了,但卻還沒僵硬。皮膚如同一片薄薄的絲綢,覆蓋着纖細的骨骼,那麼脆弱,彷彿宮廷用的骨瓷,生怕稍一用力就碎裂開來。這就是絳珠草的花莖吧……惹人心疼愛憐的傢伙呀……

這就是宿命嗎?彷彿詛咒一般,她在生的時候,我不能得到她的愛,只能一世又一世的看着她死去,任悲哀一次又一次在心底沉澱。

我不能,不能再放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