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買到的,其實並非智慧,而只是一個道理。這個道理在故事裡有效地阻止了那個人犯錯誤。但是,到了另一個場合,如果還是墨守這樣一個道理,那麼,很可能促使那個人犯錯誤,比如,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降臨時刻,需要的是本能的反應,趕緊逃跑,而不是“細考慮”;再如,面對某些暴行的時刻,就需要發怒,需要獅子吼,需要挺身而出。就像另一部經書裡說的故事,摩訶羅匆忙間撞進了人家的網裡,獵人告誡他:你太粗心,太慌張了,爲什麼不會不慌不忙地爬着向前呢?於是,摩訶羅就按照獵人的話,慢慢向前爬行。結果,又遇到洗衣服的人,以爲他是來偷衣服的,用大棒打了他一頓。
人類的思想史也是如此,沒有一種思想絕對是錯,或絕對是對,完全要看語境。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出現後,並不意味着牛頓的地心吸引力理論錯了。地心吸引力仍然存在。相對論只不過是一個新的發現。孔子的思想或柏拉圖的思想,也無所謂過不過時。人類的思想,似乎不是一個新的取代舊的過程,沒有什麼新和舊,也沒有什麼對或錯,只是一個不斷髮現的過程。因此,任何一種說法,都只是一種說法。你可以相信或遵守,然而,你不能執著於它,不能讓它束縛着你。因爲在任何一種說法之外,是更廣大的存在。
因此,當佛陀講完經,併爲這部經書命名爲“金剛般若波羅蜜”後,突然問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須菩提,你認爲如來有沒有講經說法呢?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佛陀在前面講了那麼多的道理,難道不是在說法嗎?更奇怪的是,須菩提回答:如來並沒有說法。這個答案顯然得到佛陀的認可,因爲接下來,佛陀說自己在燃燈佛前沒有得到無上正等正覺的法。再接下來,佛陀甚至說:假如有人認爲如來有所說法,就是毀謗佛,就是沒有理解我所說的真正意思。因爲說法的人沒有什麼法可以說,只是姑且叫做說法而已。
另有傳說,佛陀在涅前說:我住世六十四年,未曾說一個字。那麼多“如是我聞”的經書流傳了下來,但是,佛陀說,我未曾說過一個字。當佛陀說自己未曾說一個字時,他只是在表達一個意思:我並沒有告訴你一個什麼法門,可以讓你得到徹底的解脫,更沒有倡導什麼固定的概念或道理,讓人們去固守;我所能夠做的,只是在引導,引導你保持一顆開放的心,走向自由和自在,用最通俗的話,引導你向存在敞開,向無限的真相敞開。
不要迷信別人的經驗
因此,不要相信有什麼訣竅。這個世界沒有訣竅可言,恰如它的沒有道理可言。滿街望去,《股票制勝術》、《白手起家訣竅》、《億萬富翁發跡史》、《如何做一個受歡迎的人》、《種賺錢方法》、《人與人相處的技巧》……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凡是人們想得到的,似乎都有門道可尋。
然而,仔細想想,如果股票的走勢真的能夠精確地預測,如果發財的方法真的能夠總結並像公式一樣到處運用,如果真的有所謂的人際交往技巧,如果成功真的有所謂的規律或經驗可言,那麼,人人可以學而用之,人人可以達成自己的願望,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衝突、緊張、爭鬥、仇恨也可以化爲烏有,世界一片溫馨。問題是,誰曾見過這樣的世界?
有人說,美國大富翁克盧格的成功,在於他的賭性極重,敢冒風險,但是,敢冒風險的人全世界比比皆是,成爲數一數二的大富翁卻只有克盧格一個。有人說,迷狂的精神狀態是某某成爲一流藝術家的關鍵,這對於某某來說也許是對的,但是,你要知道,另外有許多精神迷狂的人,卻只不過是瘋子而已。
人們常常將一些所謂的成功例子無限地誇大,其實,只要略加思索,便可以找到許多反其道而行卻照樣成功的例子。通向羅馬的路不止一條。你可以熟讀乃至熟背王永慶、李嘉誠等的發跡史,以及他們的處世手腕、經商策略,但最大的可能是,你永遠不能成爲王永慶、李嘉誠。任何一種在特定時空中對於某人有效的做法,在另外的時空對於別人可能一無是處,儘管目標相同。
所以,世界卓越的股票投資家彼得林·奇在忠告股民時有一條:不要相信股評家和華爾街的所謂金融專家。魯迅也告誡想成爲作家的年輕人:不要相信小說作法之類的書。學會用你自己的心去感受這個世界,學會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觀察這個世界,你所體悟到的一切,才能成爲智慧,爲你捕捉到真正屬於你自己的那一種追求以及成功。
爲什麼要讓別人定義你的成功呢?
關於成功,我想起作家三毛小學時代的一件事,老師佈置作文,題目叫“我的理想”,所有同學都說自己的理想是科學家、藝術家之類,只有三毛說我的理想是做一個撿垃圾的流浪人。老師覺得是很嚴重的事,找三毛談話,反覆告訴她這個想法是不對的,無論做什麼,總之,就是不能去撿垃圾,不能去流浪。
我小時候也寫過很多《我的理想》之類的文章,現在的小孩還在寫。所做的理想的夢大概都差不多。所謂我們自己的理想,其實並不是我們自己的,而是這個社會以教育等各種方式,賦予我們的,甚至是強加給我們的。在我們很小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被告知我們應當有什麼樣的理想。也就是說,很多時候,我們的很多觀念、很多思想,其實並不是我們自己的,而是社會的成見。很多時候,我們在說話,並不是我們在說話,而是話在說我們。所有的語言和文字,都是社會意識的積澱。我們本來是一張空白的紙,但出生以後,就不斷地被教育成社會所期望的那種人。比如,在中國,你從小就被要求成爲一個成功的人。
成爲一個成功的人。這是一個信念,許多人秉持着這樣一個信念在努力工作,一輩子努力,只是爲了成功。
但是,如果你問那些追逐成功的人,到底什麼是成功?可能有成千上萬個答案,這個人心中的成功是買一套別墅,那個人是獲得一個工作,另一個人是考上大學,諸如此類,即使同一個人,不同的人生階段,成功的含義也不一樣。在大學畢業時候,獲得一個什麼職業就是成功了,但到了一定時候,當上什麼職位纔是成功,又或者,賺到一百萬纔是成功,再過一段時間,賺上一千萬纔是成功,再過一段時間,可能覺得錢不重要了,獲得什麼榮譽纔是成功。等等。每個人在追求成功的路上,不斷地在調整目標。
因此,成功只不過一個變幻着的概念,一個不確定的東西,然而,這個並不確定的概念卻具有強大的力量,主宰着我們許多人的生活,控制着我們許多人的生命方向。這個概念是否虛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大部分人把它看成是實在的。因着這個概念,人們把生活區分了兩種形態:成功的與失敗的。這種分別意識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每個細節,影響着我們的心境。我們認爲買得起別墅,就是成功的,那麼,買不起別墅就是失敗的;我們認爲考得上大學,就是成功的,那麼,考不上大學就是失敗的;我們認爲能夠從處長晉升爲局長是成功的,那麼,晉升不上就是失敗的,等等。
像三毛這樣的人,也許真的覺得做一個流浪者很快樂,也有許多人覺得做一個門衛很快樂,住在簡單的房子裡很快樂,走路上班很快樂……但是,在中國,社會的成見規定了這是失敗的生活。大家認爲他們不會幸福。因爲大家認爲不會幸福,因此,即使那個人真的喜歡流浪的生活,他也必須有勇氣去承擔這種幸福。大多數都會放棄自己喜歡的,而去追求社會認爲成功的。這就是爲什麼那麼多的所謂成功人士,有着心理上的疾病,比如焦慮,比如憂鬱,甚至精神病。
生命的形態,其實像自然界的花草,各有各的形姿,各有各的韻味,但是,成功與失敗的概念,是把自然的生命形態以及相關的生活方式,作出了高下優劣的區分。因爲這種區分,許多人壓抑了自己真正的喜悅,把所有的精力用在了追逐社會認可的成功之上,到一定時候,無論成功或失敗,都會開始憂慮。
所有的觀念都是偏見
當佛陀說,說法者無法可說。他是在堅決地摒棄一切的概念,因爲一旦說出,就是概念。而所有的概念,都是一種束縛。
概念封閉了真實的存在。比如,生命的形態,有着無限的生動和色彩,並非成功與失敗這一對概念可以包含。然而,大多數人,因爲從小受到教育,關於成功的教育,因此,一生都在成功與失敗這對概念裡打轉,而喪失了生命更廣大的喜樂。不僅僅只是成功與失敗的概念,再比如,健康的概念,美麗的概念,婚姻的概念,等等,一切的概念,以及以概念爲基礎的各種觀點,構築了一道道的圍牆,把生命封鎖在某個空間裡,而牆的外面是溪流,是樹林,是花朵,是山峰,是天空,是大地……做一個科員,並不意味着你會喪失生命的喜樂,但是關於成功的概念,會讓你覺得升不上科長生活就沒有了意義。考不上大學,其實還有無數的發展機會,但是,關於成功的概念,會讓你覺得上不了大學前途變得一片灰暗,等等。生命的各種形態,以及各種的生活方式,本來並沒有高下優劣之分,每一種形態,每一種方式,你都可以享受到天空和陽光,都可以享受到四季的律動,都可以享受到時光流轉裡的光與影……生命本身或生活本身並沒有什麼成功失敗之分,是成功與失敗這樣的概念使得生活有了成功和失敗之分。一個人做着門衛或園丁,他自己覺得很悠閒、很愜意,但是,人們不斷地向他傳遞這樣的信息:你是一個男人,是一個有學歷的男人,做門衛或園丁是很失敗的。然後,那個人就會覺得自己很失敗,會產生焦慮,會尋求着更好的發展。其實生命本身的喜樂,與門衛或公司總經理之類的職位,沒有什麼關係,但是,成功與失敗的概念使得門衛有了失敗感。
如果那個人明白自己已經在門衛或園丁這樣的崗位上獲得真正的喜樂,或者明白到生命的喜樂與職位沒有什麼關係,並且有足夠的勇氣和毅力,那麼,他就會完全不理會別人的說法,也就不再費盡心機鑽營,謀求更好的位置,而是仍然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順其自然而已。如此,他活得很自在。
再比如,關於離婚,其實並不負面,也不可怕。因爲如果婚姻基於愛,那麼,愛不在了,婚姻就應當結束;如果婚姻基於功利,那麼,功利得到以後,婚姻也會結束。因此,無論基於什麼,離婚都是婚姻的一種自然狀態,本身無所謂好壞。但是,可怕的是,社會上形成了關於離婚的一套話語體系,把離婚看成是一個可怕的事情,是負面的事情,是應當盡一切可能避免的事情。有一個女人去做心理治療,說她的丈夫粗暴地對待她,完全不能溝通。怎麼辦?心理治療師的答案是,你不要去責怪你的丈夫,不要指望着他去改變,而要反省自己做得不夠好,要使自己做得更好。這樣的治療師完全拘泥於“離婚是負面的”這樣的流行觀念,所開導的,是要人們隱忍。爲着這樣一種觀念,隱忍着,然後許多人變成了憂鬱症、精神病。通過壓抑、剋制,並非徹底的治療,徹底的治療是認清真相,然後,基於真相選擇繼續維持婚姻還是結束婚姻。
因此,當佛陀說,說法者無法可說。他的意思是,所有的概念以及由此而來的觀念,都是偏見,都是對於生命的束縛,當我們活着,在每一個時刻,都要放棄一切的概念和觀念。一朵花,就如此盛開着,是人類賦予了許多概念在它之上,比如牡丹花,比如鮮紅,比如美麗,比如動人,等等,佛陀並不否認這些概念,他只是引導我們不要專注於這些概念,不要以爲這些概念就是花的存在,而是要直接去觀看花,不要說它是紅的,也不要說它是鮮豔的,全然地看着它,感受它。甚至,這是一朵花這樣的念頭也要摒棄,只是一種存在,一種你能夠看到的存在。你的心與它的形態,相互之間全然地敞開。
當我們看到一個人,不要先急着給予他一個概念,比如他是個河南人或北京人,他是個商人,諸如此類。因爲每個概念背後,都是社會形成的一套觀念、判斷,比如河南人與欺騙,北京人與誇誇其談,商人與唯利是圖。如果你先有概念,就意味着你已經先接受了一種判斷,一種來自別人的判斷。因此,你應當空掉所有的概念,只是全然地面對這個人,他不是什麼,他只是你當下看到的存在,你全然地,沒有任何成見地,去面對他,然後,你自己的心會告訴你他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