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先生當年,指點過沈毅兄弟二人不少,甚至可以說是傾囊相授。
因爲一個顧先生,沈毅兄弟兩個人的科場,都順利了不少,也讓沈毅差不多提前三年時間進入仕途。
這在這個時代,是莫大的恩情,而沈毅也一直記得這份舊恩,事實上,顧先生年老之後,養老基本上都是沈恆在給他養老。
到現在,顧師雖然已經逝去,但是沈毅跟顧先生的情分自然沒有斷去,不過…
顧師是顧師,顧橫波是顧橫波。
這對母子倆,要是在顧師生前與顧師和解,然後盡幾年孝心,那麼沈毅說不定還能多照顧照顧他們。
而現在,情分差不多就到這裡了。
雖然當初顧師的確做錯了一些事情,但是當年的事情與沈毅關係不大,在他這個身份上,就會從自己的角度看待問題。
事實上每個人都是這樣,多多少少都是從主觀看待問題的。
事事都客觀,那本我的情緒也就不存在了。
不過即便如此,沈毅還是指點了李望不少的。
李望最大的問題,就是他母親的出身問題,以至於哪怕洪德帝很喜歡他們母子,也很難直接將他立爲儲君,畢竟當年那件事雖然現在已經成爲了秘辛,但是知道的人並不少。
其中,沈毅與許復兩個直接的當事人就不必多說了,許復的夫人六娘,給顧橫波送了兩年的飯,她雖然不知道顧橫波到底去了哪裡,但是一定知道,顧橫波並沒有死在南方。
再有就是呂尚書一家,他們家是顧橫波的“孃家”,自然知道這其中有貓膩。
說的直白一些,當年所有知道惠妃娘娘入宮的人,多半都會覺得這件事很有蹊蹺,至於他們背後有沒有派人詳查,就誰也說不清楚了。
畢竟,大家查了,也不會說出來。
而且說一句誅心的話,別人可能都不會去查這件事,但是孫皇后那裡多半就有這件事的證據!一旦到了關鍵的時候,孫皇后本人自然是不會出來抖落自己家的醜事,但是隨便派個愣頭青出來幹這件事,再容易不過了。
前段時間,在朝堂上公開指責沈毅圖謀不軌的孟敬,就是這種愣頭青。
這也是因爲,當年的皇帝陛下與沈毅,都還年輕,做事情太不成熟了。
如果是現在的沈毅與皇帝幹這種事,捂住所有人的眼睛有點困難,但是以他們現在的能力,只要他們不想讓人知道某件事,那些知情人自己個就去抹脖子自殺了。
當年二人留下來的隱患,成了李望如今致命的弱點。
假使他將來做了新君,就因爲這件事,都還會牽扯出無數的糾紛,而李望即位之後,也一定會爲此大開殺戒。
到時候,就會有一個新的問題。
那就是,沈毅殺不殺?許復殺不殺?
他的“母族”呂家,要不要殺?
多半都是殺不了的。
正因爲這些複雜的原因,沈毅對李望並不怎麼看好。
不過李望也不是全無機會。
至少在個人能力上來說,李望應該是要勝過皇三子一些的,而且相比較來說,洪德帝很喜歡這個“自由戀愛”生下來的長子。
想到這裡,坐在馬車裡的沈老爺,掀開車簾,默默看了一眼外面的建康城。
他的眼前,浮現出那位與洪德帝長的很像的皇子。
皇四子李鑑。
沈老爺合上馬車的簾子,自言自語:“到現在都能忍住不動聲色,說不定我看小了你。”
“不知道,能不能給我帶來一些驚喜…”
嘀咕到這裡,沈老爺忽然笑了笑,開口道:“真是有趣了。”
的確,現在的建康奪嫡,對於沈毅來說,最多也就只能稱得上“有趣”二字了。
他心情好了,或者瞧誰順眼,就說上一兩句話,心情不好了,便一言不發。
因爲不管是誰最後成爲新君,都不太能影響到他在大陳的地位,也很難撼動如今洪德帝與沈毅二人聯手打造出來的新格局。
…………
大朝會。
“父皇!”
皇三子站了出來,向皇帝陛下奏事。
“燕京本就是我大陳舊都,那裡是我們李氏的故鄉!父皇當年一心致力於北伐,爲的也是恢復舊都,如今好容易恢復舊都,哪裡有因爲北邊的幾個手下敗將,連家都不敢回的道理!”
“至於朝堂上一些官員所說的外敵環伺,兒臣大不以爲然!”
李容大聲開口,慷慨激昂。
“天子守國門!”
“君王死社稷!”
“八十多年來,大陳無數將士,無數子民,爲國朝拋頭顱灑熱血,如今我大陳朝廷,豈能一點骨氣都沒有?”
“我大陳天子,就應該搬到北邊去,效仿太祖皇帝,以身守國!”
這話一出,德慶殿裡,寂靜無聲。
不少大臣們都微微色變。
不過還是有些人在心裡腹誹。
既然天子守國門,世宗皇帝當年爲什麼不守?
不過這種話現在誰說出來誰死,自然沒有人敢去觸碰皇帝陛下的黴頭。
一陣寂靜之後,皇帝還沒有開口表態,皇長子李望默默出班,低頭拱手道:“父皇,兒臣以爲三弟說的極對,兒臣也贊成遷都。”
皇帝陛下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在打量着殿中羣臣的表情。
這是身爲皇帝的基礎技能,保持神秘。
皇帝不會對一件事情輕易表態,他首先要知道自己這些臣子們是如何表態的,然後根據形勢,給出自己的判斷。
簡單一點來說,就是審時度勢。
畢竟身爲裁判,是不能輕易下場的。
終於,有大臣忍不住站了出來,開口奏道:“陛下,三殿下這話,前半句猶可,後半句則大不敬!”
“這後半句分明是詛咒我大陳北遷之後,將遭逢大變,我朝天子德壽無疆,豈能提一個死字?”
“臣請陛下,令三殿下收回這個死字!”
李容猛地回頭,看向這個說話的大臣,但是他一時半會竟想不到什麼詞語反駁,愣在原地,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半晌之後,直接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叩首道:“父皇,兒臣一時失言,兒臣絕沒有這個意思!”
皇帝陛下沒有說話,先是靜靜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皇三子,然後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這個出來說話的禮部左侍郎,最後扭頭看向在一旁閉目養神的沈老爺。
沈毅似乎感受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睜開眼睛,回頭看了一眼局勢,然後看向身後這個沈恆的同僚,笑着說道:“錢侍郎,死字意思很多,若是錢侍郎所理解的那一層意思,應該改爲崩字才合理一些。”
“沈某以爲,身爲大陳天子,爲社稷盡死力,正是我朝天子之大德。”
“至於錢侍郎方纔所說的理解,是不是反而有些大不敬?”
錢侍郎哪裡見過這種說辭,臉色漲紅,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已經有些磕巴了:“太保強詞奪理,不值一駁!”
皇帝陛下忍不住嘴角露出弧度,隨後很快壓了下去,淡淡的說道:“好了好了,不必再爭了。”
“遷都這件事非同小可,兩天之後的廷議再議罷。”
“至於李容所說的君王死社稷。”
皇帝陛下站了起來,一錘定音:“朕便是大陳天子,如若國朝生變,朕定然與國朝共存亡,與社稷同死,朕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問題。”
“至少朕這個君王,願意與社稷同死,也願意爲社稷盡死力。”
有些話,底下的大臣們不能說,甚至皇子們也不能說,但是皇帝陛下本人,則沒有這個顧慮,他想說就可以說。
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今日就到這裡。”
皇帝打了個呵欠:“散了罷。”
說罷,天子走下御階,負手離開。
百官們互相對視,然後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次日,朝廷下發詔書。
冊皇三子李容,爲東宮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