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府是汴京名園,距離端王府不遠,騎馬當有十來分鐘的路程,一路上華中陸無心欣賞路兩旁的鬧市街景,專心默記高俅告訴他的每個人外貌特徵和性格習性。他到底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大場面難免有些緊張和不安。高俅見狀,並未去疏導華中陸的情緒,而是慢條斯理地介紹起沿街的建築,他知道華中陸的記憶力很棒,這兩天中,那些人物特徵和注意事項早就爛熟於心,此刻讓華中陸分心關注下其他事情,可能對於他調節情緒更有幫助。果然,沒過多久華中陸就恢復了鎮定。
還未入駙馬府大門,王詵第一時間就出來迎接,他和端王是從小尿在一起的兄弟,這麼長時間未見,當然異常興奮,在門口等候華中陸多時。剛聽到轎子聲,就健步將華中陸從轎子裡拽了下來,冉冉不絕地說東說西。他就是今天華中陸經歷的第一個坎,索性華中陸原本就酷似端王,又有了高俅這個駙馬府的下人協助,王詵沒有絲毫懷疑,就將華中陸引入府中。
王詵不愧是書畫大家,院落山石點綴、甬路相銜,十米多高的假山崢嶸挺拔,山下荷池曲徑、小橋流水,移步借景間,將整體襯托得清新雅緻。
“佶兒,一年多不見,身高見長啊。我又收了幾幅顧愷之的孤本,等席後拿給你玩玩,你一定喜歡。”王詵又湊到華中陸的耳邊叮囑道:“出去玩的事情你一定要嚴守秘密啊,你皇兄知道可就大事了。”
華中陸知道此時言多必失,沒有開口,輕輕點頭以示知道。
“幾位王爺還未到府,官員基本都到了,重要幾位都有參與,可見聖上病重之事不是空穴來風,他們都在幫自己找後路啦。”王詵拍了拍華中陸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我知道佶兒你和我是一路人,個性散漫、好文博愛,對於政治全無興趣,可你還是結交些官員,明哲保身很重要的不是嗎?你知道嗎?丞相章惇暗地裡和簡王接觸不少,樞密院事曾布傳說站在了申王一邊。其他官員都蠢蠢欲動,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華中陸早聽高俅說過,如果當今聖上駕崩,申王和簡王是繼統機率最大的兩位王爺,申王在諸王爺中年級最長,自古無嫡立長,冊立他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簡王年紀雖小,卻是當今聖上同母兄弟,血緣上是最近的。怪不得現在朝堂上勢力最大的兩位一一投靠了他們。
華中陸本無心爭統,且現在滿腦子如何不讓自己露出破綻,根本沒有把這些聽進去。王詵看華中陸依舊沉默不語,以爲他厭惡此類話題,急忙話鋒一轉道:“我都沒想到高二這小子還有蹴鞠這個本領,哦不對,現在要叫他高俅,讓他這小子到端王府裡陪你玩,還真是人盡其用。呵呵。”
華中陸怕此刻再不說話,容易讓王詵起疑,隨即誇獎起高俅的球技來,直把高俅的球技說得,此技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王詵顯然對於蹴鞠也有一番涉獵,兩人談笑風生地聊開了。
說話間,幾人進入了擺宴的“始起樓”,章惇作爲宰相,見端王入內,連忙帶領所有到席的官員站起向華中陸行禮,恭喜他新府落成。
一下子面對如此多的人,還個個是朝廷高級官員、通儒碩學之人,華中陸是生平第一次,心馬上再次跳到了嗓子眼,腦子嗡嗡地忘了該說什麼,還是高俅在後面拉了下華中陸的衣襟,他才擠出了些場面話後坐了下來。
“端王,其他幾位王爺既然還未到席,不如我們一邊鬥茶,一邊等他們可好?”樞密院事曾布率先開口問道。
鬥茶是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的一種雅玩,分爲鬥茶品和鬥茶令兩部分,鬥茶品爲比賽煎煮沏泡技藝,鬥茶令則是邊飲茶邊吟詩作賦以贈樂趣,科考期間華中陸也在魁星樓與衆位學子玩過。他知道端王平日愛好衆多,鬥茶也是他喜歡的活動之一,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王詵很快叫人拿出數十套茶具,各位官員隨即開始煎水。華中陸也動手烹煮起來,可不管他如何調整,希望自己平靜下來,手還是緊張地直髮抖,所幸其他人都忙着烹製茶水,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水煎好了,接下去就要溫盞的步驟了,可緊繃的華中陸還是沒能控制住不停顫抖的雙手,在溫盞時,不僅把面前的兔毫建盞杯摔在地上打破了,慌亂之下還將煎好的水也灑出許多。
“完了,沒想到還沒查出真相,我就暴露了!”華中陸心頭一沉。
說時遲那時快,這裡還沒等華中陸去想後續應對之策,站在他身後最近的人,那個高俅帶來的小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袖口一掃,將打碎的建盞碎片和灑出的茶水全部捲入其中。
章惇曾布等人聽見聲音,擡頭一看,此時地上已經乾乾淨淨,不見異常。他們只當是端王烹茶時撞到了杯盞,撒了些茶水而已,也沒當回事,就繼續烹煮茶葉去了。
驚魂未定的華中陸即刻回頭向小林投去感激的目光,卻見小林微微搖了搖頭,並示意華中陸深呼吸不要緊張。看見自己幸運度過一個難關,華中陸這纔回過神來,深呼了一口氣,暗暗在腦中觀想着《靜觀圖》。沒想到此圖就是如此神奇,觀想了一遍後,華中陸整個人很快就停止了緊張,手也不再發抖,又重新開始煮茶。
恢復鎮定後的華中陸此後異常得順利,煎水、溫盞、入茶、調膏一氣呵成,不一會兒,一杯點湯、擊拂都恰到好處的茶水就出現在了眼前。
“湯花勻細,緊咬盞沿,久聚不散,好茶啊好茶!”此時門外走進了三個人,皆都身着蟒袍,不是別人,正是端王的三位兄弟,申王、燕王和越王。說話的是最爲年長、居中而站的申王,他長得面挺飽滿、眉尾上揚,一幅不怒自威的相貌。
“十一弟,沒想到多日不見,你茶藝又見增長,配上姑丈家的兔毫建盞,正是白乳浮盞面,如疏星朗月啊。”
申王幾個進入後,官員們就各自向三位王爺行禮。華中陸旦見曾布眼神上和申王有交流,知道剛纔王詵所言不虛。他第一次感覺,不管自己是否願意,官場就這麼赤裸裸的展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九哥,我就喜歡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不值一提。十二弟、十四弟,你們也都來了啊。來,你們都請上座。”華中陸見申王他們入席,就站了起來,將正中的位置讓了出來。
申王在那麼多官員面前也不客氣,闊步坐到正中的位置,燕王和越王分別坐於了兩側。坐下之後,申王接着說道:“你看你多好,這麼多興趣愛好,而且樣樣都精通,不像你九哥我,被你六哥拉着天天處理朝中的事情,一刻都沒有空閒。”
“聖上每天臨朝聽政,九哥你可以幫他分擔一二,說明你能力強啊。不像弟弟我,對於朝上的那些事情無半分興趣,想幫忙也幫不上呢!”華中陸回道。
“這倒也是,十一弟你從小就聰明俊俏,琴棋書畫、儒釋道教,無一不曉,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無一不會。”申王瞟了一眼旁邊的曾布繼續說道:“弟弟你也十五歲了,樞密院現在有一個閒職,你想不想來玩玩啊?”
“九哥,你就別拿我來開玩笑了,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和姑丈再去掏兩幅前唐的古畫呢。樞密院的差事,你就安排十二弟、十四弟他們去做吧。”華中陸知道申王是試探和拉攏他,反正自己也不想爭統,他也看出燕王和越王已經站在申王一邊,就順水推舟地說。
“嗯,你不感興趣就算了。聽說你這段時間一直住在姑父家,他家有這麼多寶貝珍品字畫,沒少臨摹吧。你本來畫技就精,一定又提高不少。能畫一幅送給哥哥我嗎?”
“沒問題,九哥想要我畫什麼?”
“青綠山水畫,家裡太多了,你看畫珍禽奇獸如何?”
還沒等華中陸回覆,華中陸就看見站在一旁的高俅連連搖頭示意,讓他不要答應。其實華中陸當然清楚原因,文人皆愛山水,禽獸則多爲匠人所繪。申王是想在諸位官員面前折損一下自己的面子,讓身爲王爺的自己當匠人一般,爲他作畫。
“沒問題,九哥既然這麼說了,做弟弟的哪有拒絕之禮。”華中陸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下來。本來他也不想拉攏官員,端王之前畫山水不少,自己雖能臨摹但也可能被看出破綻,畫珍禽異獸端王之前不曾有過,這既能展現自己的畫技又少了被識破的風險,何樂而不爲呢?
申王見端王答應,心裡的顧忌立即就減少了幾分,說:“十一弟果然夠痛快,做哥哥的就等你的佳作啦。”
華中陸也不多言,略做思考後,展卷潑墨,一幅戶外寫生圖就繪於紙上,只見圖上左側畫了一座假山,假山上坐着一隻猿猴,活靈活現、呼之欲出,中間畫了一隻蟬蟲,遊走於一株多葉植物之下,最右側則畫了一隻蜣螂獨自一邊。
申王見了此畫後,哈哈大笑,最後一絲顧慮也沒有了。他覺得端王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確,自己是猴王,馬上就要坐到假山這座江山上去,而端王他自己只是一隻不問政務、喜歡各種不務正業(葉)事情的蟬,而十三弟簡王,雖然他和當今聖上是同母胞弟,但也只不過是一隻大一點的蜣螂罷了,不值一提。
華中陸見申王捧腹大笑,也跟着笑了起來,其實他畫中還有一層暗藏的意思,申王你也只不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而已。
“沒想到十一弟你的寫生畫也如此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做哥哥的就不客氣了。”說着申王就把畫卷捲起交給了侍從。
“九哥你喜歡就好。”華中陸恭敬地說:“今天十三弟也不知道有什麼事情,現在還不來,九哥要不我們再喝一會兒茶?”
“哼,等他做啥。十一弟我們先吃,不要等他了。”申王知道簡王是要在幾個兄弟面前擺譜,故意晚到,不免心中有些惱火。
“申王爺,請不要着急。簡王今天去宮裡給朱太妃請安去了,朱太妃和簡王爺母子連心,時間久些也能理解吧。”這時章惇忽然開口。
申王見章惇說話了,他可是當朝宰相,說出的話很有分量,雖有些不快,也就不再說什麼,和華中陸等幾個兄弟坐下邊聊天邊等待。
沒過多久,簡王來了,他長得十分清秀,因爲比華中陸還小一歲,體格也比較瘦弱,只有一雙眼睛格外炯炯有神。
一入內後,簡王就表現得格外謙遜,有幾次申王明顯話中帶刺,也被他裝傻一笑帶過,更沒有與申王爭上首的座位,找到宰相章惇旁邊,順勢坐了下來。
席間波瀾不驚,美酒佳餚,推杯換盞,自不必說,簡王天真隨和的性格,也讓五位兄弟放下了針鋒相對,表面看起來其樂融融。
宴後,章惇提議大家繼續餐前的鬥茶,於是一衆人等移步院落中,邊賞月邊開始了鬥茶令。
此次鬥茶令的方式定爲對對聯,由上座的人出上聯,下座的人對下聯,依此類推。開始幾輪進行的比較順利,大家都抱着遊戲的心態,出上聯也不會特別刁鑽,尤其是給到幾位王爺,出題格外簡單,大家興致勃勃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華中陸的上座是宰相章惇,等到他出題時,章惇別有深意地盯着華中陸好久,然後緩緩說道:“端王爺,臣聽皇上曾經提過,與您在皇宮一起對出個頗爲困難的對子,這個對子老臣在家想了好久,也對不出來,今日是否可以不吝告知?這個對子的上聯就是‘等燈登閣各攻書’。”
“嗡。”這個對子一出後,各位官員就討論開了,誰也沒想到章惇突然出了這麼難一個上聯出來,此對非常有趣,前三個字讀音相同,四五字也讀音相同,且“登”與“各”又各自是“燈”、“閣”字的偏旁。在座竟然無一人可以想出巧對的下聯。
華中陸表面裝得鎮定,心裡在想:“章惇果然對我有些懷疑,難道是畫寫生卷時?他明顯在用這個對子試探我。當今聖上是否和端王對過對子這件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也不敢去賭。爲今之計,唯有對出此對纔可不露破綻。”
華中陸從容地站了起來,繞着中庭踱步慢走,像是給其他人留出思考的時間,其實在心裡絞盡腦汁地在想下聯。
慢慢地周遭逐漸安靜,華中陸還未想出下聯,也只能故作鎮定地先走了回來,伴着劇烈跳動的心臟,他在坐下時不小心撞到了下椅子,差點沒坐穩。
就在那一剎那,華中陸突然靈光一現,想出了下聯。
“‘移椅倚桐同賞月’,這個下聯不知道宰相大人是否滿意?”華中陸坐穩後不緊不慢地說。
章惇笑了,笑得有些古怪。“皇上和端王爺果然都是天縱奇才,妙不可言啊!老臣受教了。”
“我就說我十一哥詩書曲畫無一不精呢。”簡王在一邊隨口說道,“怪不得我們六哥……哦,不,聖上對提詩畫畫的事情都願意找十一哥。聽說我沒來前,十一哥還畫了一幅活靈活現的寫生畫吧。能讓我也欣賞學習下嗎?”
申王想到圖中端王將簡王畫成了蜣螂,樂得挑撥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大方地拿出畫卷任簡王欣賞。
簡王好像沒有看出圖背後的寓意似的,興致勃勃地看了好久,還讚不絕口地說:“十一哥實在是太厲害了,每個動物都畫得細緻入微,活靈活現。特別是假山上的猴子,十一哥一定是和姑父去山裡面看過真的猴子,否則怎麼能如此有血有肉、躍然紙上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各官員的目光頓時都望向了王詵。端王是親王,照例沒有聖旨是不能離開京城的,雖說向太后特許他可以住在駙馬府,可擅自離京,此事說小不小,說大可以說是違背聖旨的大事。
王詵的汗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連忙將目光求助似地投向華中陸,華中陸接觸王府時間不長,不知道簡王話中的玄機何在,當然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尷尬在哪裡。
“此事我倒是略知一二。”這時,衆官員中走出一人,卻是尚書左丞蔡卞,“鄙人兄長近日入京任職翰林學士,爲增樂趣,帶了一隻靈猴作伴。前幾日街上巧遇端王,閒聊中知道端王也喜好珍獸,於是將此靈猴送與端王當做禮物。我猜是端王將此猴養在自家庭院,今日纔有這幅繪聲繪色的寫生圖吧。”
“正是如此。”瞌睡來了就有人遞枕頭,華中陸見狀連忙接話,他這才知道,原來面前這位正是他新認師傅蔡元長的弟弟,他竟然還是朝中重量級的官員,此時能幫他說話,就代表着他們站在他的這邊,華中陸頓時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蔡卞見狀,淺笑點頭回禮。
之後的鬥茶令,波瀾不驚。雖然申王和章惇見蔡卞突然站隊到了端王的那頭有些奇怪,但想到端王歷來的行事作風,即使有蔡卞的支持,也掀不起什麼風浪,就沒有繼續試探,衆人賞月飲茶,在風平浪靜中時間慢慢走過。
夜深了,衆人各自回府。在回府的路上,華中陸緊繃了一天的心這才鬆弛了下來。看樣子這一關自己闖得還不錯,雖說有些波折,但也可以說是有驚無險吧。還沒回到府裡,華中陸就忍不住地問高俅:“你說申王和我也沒差幾歲,簡王甚至比我還小一歲,他們這般年紀,爲何在他們身上完全沒有感覺到骨肉親情呢?好似眼裡都把對方當成了敵人。”
“最是無情帝王家,權力的吸引下,什麼親情仁義 ,早以拋之腦後了。前有玄武門之變,今有斧聲燭影。王爺你可不能心存仁慈啊。更何況……”
“我知道,你不用說了。”華中陸打斷了高俅的話,他知道他想說什麼。爲了復仇,他會和光同塵、鐵石心腸,變成申王端王他們一樣的人。
但他心裡堅信,自己和華中臺之間的感情,絕對不會變成申王簡王這樣,他們之間的兄弟情是血濃於水,難以割捨,一輩子不會改變的!一定是這樣!
夜靜如舊,星辰變換。今晚,華中陸自入王府後,第一次踏實地入眠了。
即使他知道,之後等待他的,可能又是一波波更大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