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汴京城乍暖還寒,樹木纔剛抽出嫩芽,忙碌了幾天的華中臺和丸子兩人終於得空走出皇城,返回端王府整理剩餘的物件。
華中臺此刻的心情不錯,幫丸子買了串冰糖葫蘆,沿路還拉着丸子聊這幾日皇城裡發生的大事。
“皇上將朝政暫交皇太后垂簾這事太英明瞭,皇太后當真是厲害,垂簾幾天來就四兩撥千斤,將那個討厭的章惇派去給先皇修陵去了。哈哈!”華中臺興奮地說着,“當時我就站在皇上身邊,看見下面的章惇啞巴吃黃連,想拒絕又無奈的表情,真是太好笑了。”
“嗯,皇太后確實步步老辣、直擊要害,各種政策依次開展,先是讓皇上懇請她來聽政,並接見羣臣,樹立自己威信。然後打擊過去簡王勢力,安排章惇就任山陵使,統管修陵一切事物,還暗地裡安插自己親信進入簡王和朱皇太妃身邊。最後拉攏原申王勢力,特別是拜相曾布,以確保朝綱的平穩過度。”丸子吃着冰糖葫蘆隨口回道。
華中臺向丸子投去崇拜的眼光,“哇,丸子,沒想到你也這麼厲害。將這幾天的事情分析得如此井井有條。我真的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不要瞎說。你總這麼不正經。”丸子眨了眨眼,眼皮微動,長長的睫毛也跟着顫動,彷彿蝴蝶撲扇的翅膀。
看得華中臺有些恍惚,不由自主拿出手絹,輕柔地幫她擦拭嘴角留下的殘餘冰糖,暗自低吟,“秀色芳容明眸,就中奇絕。細看豔波欲溜,最可惜微重,紅綃輕帖。勻朱傅粉,幾爲嚴妝時涴睫。”
“你嘴裡嘰裡咕嚕說着什麼呢?”丸子順勢推開華中臺的手。
“這兩天我會做一件絕對正經的事情,做成後我第一時間告訴你。”
“你這小鬼有什麼正經事,這麼神秘。皇上雖然將所有政務交由皇太后垂簾,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這幾天多陪陪皇上爲好。”
“我早想好了,我要做一件他也沒做到的事情,證明我可是很優秀的!你就耐心地等着吧。”華中臺眼中泛起自信的光芒,此刻的他,不是某某人的弟弟,而是獨一無二的他自己。
“好,那我就靜待你的好消息吧。”說罷,丸子轉頭繼續前行。
華中臺凝視着丸子的背影,擡起手來,在擦拭過的手絹上深吸了口,滿鼻都是冰糖那香甜的氣息,接着他細緻地將手絹摺好放入懷中,提步追了上去。
兩人走至端王府門前的小路時,從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中臺、丸子,有件事情我想請你幫忙。”
華中臺轉過頭去,看到身後站着一個人。她身穿素青色麻棉布羅裙,頭扎婦人元寶髻,格外白皙的皮膚和立體感鮮明的五官。華中臺總感覺非常眼熟,可總想不起她是誰。凝視了許久,華中臺猛然發現,她竟然是三年多前神秘消失的子桑昭!
子桑昭還拖着一個稚嫩的孩子,看上去年紀很小,虎頭虎腦的他害羞地躲在子桑昭身後,時不時地探出小腦袋看向華中臺和丸子。
“青……青……青姐,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女子?”華中臺吃驚地問。
“對不起,扮成男裝行走江湖方便些。其實我一直在京城。”子桑昭聲調平穩地回答。
丸子想到些什麼,微微皺了下眉頭。
這個細小的動作被子桑昭所察覺,她淡淡一笑說:“樑公公、丸子姑娘,我知道現在的端王已經登基成爲皇上了,請你們放心。”
丸子也笑了笑,她知道子桑昭瞭解了其中關鍵,雙方有這種默契就不要去點破,伸手招呼道:“青姐,沒想到你穿着女裝這麼漂亮。外面冷,你趕緊進來王府裡坐吧。”
“不了,就幾句話。我說完就走。”
“這怎麼行?你來了,我們大家都很開心,好多話想和你說。我們蹴鞠的技藝也提高不少,可以再一起來玩。而且他一定是最高興的了,你怎麼能不見他一面呢?”華中臺覺得此時叫什麼都不太合適,就用他這個代詞來稱呼。
“我真的不敢去見他。我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子桑昭搖了搖頭,“再說他現在也不是相見就能見着的吧。”
“青姐,這你不用擔心。交給我們就好了。”華中臺習慣性地想拉子桑昭的手,感覺不對勁,舉手停在半途。
丸子見狀拉起子桑昭的手,想把她拉入端王府。子桑昭依舊是淡淡地微笑,緩緩推開丸子的手,說道:“你們只要幫我把這個孩子和這封信交給他,我就很感激了。”
華中臺轉眼打量站在一邊的男孩問:“這個孩子是誰啊?”
“他看了信自然而然就會知道了。”
丸子好似猜到了什麼,插話說道:“青姐,他是一個很念舊情的人,有什麼話,有什麼事,當面溝通會比較好。”
“丸子,見一個人很容易,不去見才難。”子桑昭搖搖頭,低頭瞧了瞧手邊的孩子,“我已經成家了!”
丸子凝視着子桑昭,眼前的她臉上泛着少許光彩,堅定而果決。丸子知道子桑昭的性格,她決定的事情不會輕易改變,也就不再勸說。
華中臺還想說些什麼,也被丸子姑娘用眼神制止了。
子桑昭彎下身子,在小男孩的額頭上深深一吻,接着毅然決然地轉身就走。那個孩子可能開口較晚,也不會說話,看見子桑昭離開後嗯啊地叫着,想跑向子桑昭,被丸子一把抓住。也許抓得有些重了,沒多久孩子就哭了起來,直到子桑昭的身影消失在街尾的巷口。
“我們趕緊將此事稟報給皇上吧,也許……。”華中臺急着說。
丸子擺了擺手,“孩子和信你去呈給皇上吧,我就不去了,我想他也不希望有更多其他人知道此事。”
“丸子,你怎麼能算是其他人?”
“親王府裡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整理,我們各做各的,我留下來整理,你趕緊回宮稟報。”
華中臺一想也對,也就不再爭執,有些不捨地帶着那個小男孩進宮去了。
登基這幾日來,華中陸爲了履行與向太后的承諾,沒有接見任何一個大臣,整日閉門不出,朝中所有大小事務任憑向太后處理,主要的功夫都在學習作爲皇帝的禮儀。因此華中臺沒有費什麼勁,在福寧殿很容易的就找到了正在打坐的哥哥。
華中陸見到華中臺進殿,就收起功,站起打笑道:“小樑,你不是總喜歡和丸子雙宿雙飛嗎?今日怎麼你一個人來了?”
華中臺聽了有些害臊,哥哥如今成了皇帝,他也不敢像之前那麼隨便,只能回覆道:“稟皇上,丸子奉命正在親王府邸整理物品,無法前來。”
“你那麼嚴肅幹什麼?朕打坐的時候不喜歡有人伺候,現在周圍又沒有其他人。”華中陸隨手撣了撣身上的灰塵。
望着身穿暗雲紋夾金絲羅綢龍袍的哥哥,華中臺的靈臺突然閃過一絲陌生的感覺,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而他內心裡更堅定地想實現自己與丸子的約定。“皇上,都這麼多天過去了,怎麼一個人都不召見呢?總需要幹些什麼吧?”
“還沒到時候!其實朕比你還急,朕有好多事情都急着一一去做呢!不過這幾天向太后基本穩定了朝局,我估摸着時間也差不多了。可以放手去做些安排了。但是召見大臣,爲了避嫌還是再緩緩吧。”華中陸若有所思。突然他發現了站在華中臺身邊,因爲第一次見到這麼雕欄玉砌的宮殿,有些發呆愣神的小男孩,問道:“這個孩子是誰?你爲何帶他進宮?”
華中臺環顧左右後說道:“我剛纔在宮外遇見子桑昭了!他竟然是女子之身。”
“什麼?”華中陸身子一顫,“她此時在哪裡?你爲何不把她帶進宮來?”
“青姐不願進宮,我和丸子都勸不動她。不過她留了一封信和這個孩子讓我帶來。”
“信~信呢?”這幾年早練就處變不驚的華中陸此刻有些激動,急切地從華中臺手中搶過信去,盯着信封猶豫了片刻,轉手又將信塞還給了華中臺,顫顫地說:“還是你來幫我讀吧。”
華中臺其實心裡一直很好奇當年子桑昭爲何不告而別,哥哥一直對此事諱莫如深,他也沒去詢問此事,也許此刻是個好時機瞭解真相。他啓開信封,看着信紙上一行行娟秀的字體,讀了起來。
“許久不見,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我自小聰慧敏思,灑脫豪情,像男孩子一樣,自由追求心中的夢想,男女之事我也久經風月,自詡閱人無數。
但自從在魁星樓遇見了你,我彷彿走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那日我照常走近五經閣,你正談古博今和他人閒聊,沒有注意到門外的我,而我一見到你時,我瞬間心急促地跳動,大腦充血失去判斷,就似被人下了降頭,不由自主地藏到了門口。曾幾何時,我還在嘲笑情愛的鏡花水月,此時此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麼叫做春到長門春草青。
在門後的我,一直癡癡地望着你,聽着你的放言高論,直到兩腳完全發麻,都沒有勇氣推門而入,直到你興盡而歸,我纔不舍地離去。
我以爲這僅僅是我心血來潮的一時衝動,誰知當晚我便失眠了,折轉反側滿腦子都是你的身影,看着燭暈裡是你,水杯中式你,月光中是你,閉上雙眼你也在我眼前微笑。
沒出息的我之後幾天,天天來到五經閣,躲在暗處欣賞你。我以爲愛情來得快,走得也快,誰知道這團火卻在我心中越燒越旺,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那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出現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我準備了多長時間,從衣縷的一個褶皺到翹起的一根頭髮絲。我足足對着鏡子梳妝了好幾個時辰,也許這次比我出生後總共面對鏡子的時間都長。
站在你面前的我不知道爲了什麼,極盡地展示着自己的學識,我能看出你有些挫敗感,然而我控制不住我自己,還是口若懸河地滔滔不絕……
那次的鄉試我順利成章地取得了解元,可夢想實現後的欣喜並未出現。你未參加鄉試的消息,讓我感覺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渾渾噩噩一段時間後,我下定決心要忘記你,做回原來自信的自己。不過我做不到啊,掙扎,困惑,煎熬,折磨……
最終我還是選擇來找你,跟隨着我自己心的方向來找你。我總告訴我自己,不需要你接受我,讓我暗暗打量着你,我就滿足了。
你知道嗎?那段時間,我同你一起經歷了你的一切,你重拾信心,讓我愧疚釋然;你和杏兒,讓我羨慕嫉妒;你家的變故,讓我悲天憫人;你的婚姻,讓我五味雜陳。
直到你遇到危險,我無奈出手相救,才讓我再次站在你的面前。那些日子,是我至今最快樂的時光。我們林間溪畔,馬上牆頭,好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入京的路永遠都不要走完。
那天的意外,我從沒有後悔,你讓我真正體驗到作爲一個女人的快意滋味。那種酣暢淋漓的銷魂一刻也許只有和最愛的人才能感受到吧。
謝謝你帶給我的一切!我當時不知道如何用新身份來再次與你相處,所以我選擇了離開。期待着我們在京城的再度想會。
誰知道一夜的荒唐讓我有了你的血脈,高高隆起的肚子也讓我失去了會試的機會。然而我一點也不後悔我當時的選擇,能和你有這樣一個小生命是我一生的榮幸。
請原諒我的懦弱!同時害怕破壞你復仇大計的我,雖然一直住在端王府周圍,卻在我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也沒敢敲開王府的大門。那段時間的我,一邊照顧着我們的孩子,一邊窺視着你的一舉一動。
當你成爲國家新主人的時候,我知道我倆這輩子也許準定成爲兩條平行線。我無法配上你的身份,我不想成爲你的負擔,更不希望你爲了憐憫而做出任何一點點妥協。我知道此時此刻要爲這段感情畫上一個終止符了,能在你的人生和你有一段交集我已非常滿足。我絕對不會成爲你的阻力,哪怕有微不足道的影響,我也不忍你來承受。
當你看到這份信的時候,我已經改名換姓,嫁做人婦。我不應該自私地把我們的孩子留在我的身邊,所以我把他留給了你。如果有思念,就讓我一個人來承受吧。 勿念,愛你的青!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好長時間,華中臺都沒從念信的情緒裡走出來,他沒想到子桑昭原來是個如此癡情地女子,爲了哥哥,竟然放棄一切還無怨無悔,這種奇女子世間少見。
他不禁聯想到自己對於丸子的感情,他能做到子桑昭一樣的付出嗎?他捫心自問着。
華中臺擡頭瞧向哥哥,自從來到端王府就沒流過淚的哥哥,此刻眼眶中也擠滿了淚花,嘴裡反覆呢喃着:“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皇上,青姐這樣值得嗎?”華中臺問道。
“朕也不知道。”華中陸拭去眼角的淚珠,與子桑昭在一起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魁星論道,虎口救人,蹴鞠長樂,以及那如夢如幻地旖旎一夜……華中陸輕嘆一聲,“愛究竟是什麼?朕還是琢磨不透!”說罷,他走到那個小男孩身邊,撫摸着他小小的頭頂。小男孩用他稚嫩地眼睛盯着華中陸,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
“皇上,他如何處理?”華中臺瞥了瞥眼前的小男孩。
“交給我來養吧。皇上您看是否可以?”福寧殿後傳來一個聲音。
華中臺聽出是王皇后的聲音,心裡一驚,急忙回首行禮。他一直搞不懂哥哥和這個王皇后的關係,自從哥哥娶她入門後,兩人一直相敬如賓,王府裡的所有人都知道哥哥從不在夫人這裡留宿,夫人也與世無爭,終日點燈頌佛。照理說兩人之間應該沒什麼感情,然而哥哥這一兩年間,竟然什麼事情都不避開她,此次登基更是冊封她成爲了皇后,任其在宮中自由走動,統管後宮一切事物,連丸子和高江姑娘都有些相形見絀。自己有同哥哥聊起過此事,哥哥每次都避而不談。
“你都聽見了?”華中陸並未對王皇后的出現展現出一絲的驚愕,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好似這封信就是邀她一起來聽的。
“是的,我在後面都聽見了。夢中玫瑰,心嚮往之!炙熱燃燒,飛蛾撲火!默默付出,至死不渝!好一個嬌癡女子啊!臣妾對她是又敬又憐。”王皇后走到那個小男孩身邊,低身捏了捏他的小臉蛋,轉頭又說,“臣妾很喜歡這個孩子,把他交給我吧。”
“你有此意,那再好不過了。”華中陸回答。
華中臺聽着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好似多年的至交交談,就更爲疑惑了。三年間哥哥的出行起居他再熟悉不過,和這位王皇后交流幾乎沒有。何時兩人能生出這份默契了呢?
王皇后逗了一會那個小男孩,小男孩並未怕生,呆呆站在原地邊傻笑邊望着王皇后。王皇后越看越喜歡,順勢抱起了他,又對華中陸說:“臣妾覺得此子是皇帝血脈,不能委屈了他。不如對外稱是臣妾所生,皇上不知意下如何?”
“這個孩子看上去已經不小了,這有些不太合適吧。”
“臣妾是皇上欽定的皇后,只要太后那裡沒有異議,後宮之人誰敢亂嚼舌根?”王皇后突然展現出從未有過的一面,頓時皇后威嚴十足。“再者說臣妾本來就深居簡出,伺候我的人也不多,幾年後再帶他祭祖告天,那時差別也就不大了。”
華中陸微微點頭,“那就辛苦皇后了。”
“照顧着你的孩子,怎會辛苦?”王皇后臉上依舊是她標誌性的微笑,親切而溫馨,“那勞煩皇上您給他取一個名字吧。”
華中陸沉思了一會,說道:“那就取名趙桓吧。”
一旁的華中臺暗想,那個“桓”字裡的木和日,分別取自於子桑昭的“桑”和“昭”字,哥哥心裡也有一直還懷念着青姐。
“趙桓,趙桓。不錯的名字。之後的事情,皇上您就交給臣妾處理吧。”王皇后說完,瞧了一眼旁邊的華中臺,就帶着那個小男孩離開了。
“你也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晚些時候把童總管和高江姑娘叫來,我有事找他們。”華中陸看上去有些疲憊。
華中臺知道子桑昭的事情對於哥哥震撼極大,他需要獨處的時光,也就不再打擾,退出了福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