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次日,太子摔傷的事就驚動了皇后。
彼時夏淵正在用午膳,奇怪今日荊鴻怎麼不願與自己同席,幾番喚他來坐,荊鴻只搖頭,垂首侍立一旁。
夏淵手還疼着,本想再讓他喂,誰知道居然碰了釘子,當下頗爲不滿,哼了一聲摔了筷子:“你在鬧什麼彆扭啊!”
荊鴻尚未來得及回話,就聽外面幾聲唱喏,說恭迎皇后娘娘。
夏淵一愣,看了他一眼,小聲道:“你知道母后要來?”
荊鴻笑了笑,指指他的嘴角,夏淵抹了下嘴,手背上帶下一顆飯粒。院外腳步聲近了,他趕緊把飯粒塞嘴裡。
香風拂過,荊鴻只見一襲雙蝶千水裙曳地而過,落座於夏淵身邊。
這位皇后本是夏淵的小姨,自夏淵生母病逝後,被封爲新後,沈將軍府上一門出了兩個皇后,又是當朝太子的親外公,一時風光無限,京城裡多少達官貴人巴結討好,然而外人卻不知,那身在宮裡的人每日是何等煎熬。
皇后匆忙趕來,顯是對夏淵非常擔憂在意:“淵兒,你受傷了?傷到哪兒了?”
夏淵乖乖把手伸給她看:“讓母后擔心了,已經沒事了。”
皇后隔着絹布也看不出什麼名堂,纖纖玉手小心翼翼地拍撫他:“怎麼這麼不小心?”
夏淵道:“怪兒臣調皮,去抓狗腿子的時候一個沒站穩,跌下來了。”
皇后捨不得罵他,轉而看向荊鴻,冷臉反問:“輔學大人,皇上讓你進朝陽宮,是要你好好照顧太子的,你就是這樣照顧的嗎?”
荊鴻上前一步俯首:“是臣疏忽了,臣知錯。”
夏淵忙道:“不關荊鴻的事,是我自己太大意了。我受傷以後,還是荊鴻及時幫我清理傷口,他還喂……”
“殿下,此事臣有責任。”荊鴻怕他抖出更麻煩的事,打斷他的話。
“你閉嘴!反正你什麼錯也沒有!”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皇后見夏淵火氣上來了,也不想再追究下去,“太子沒什麼大礙就好。荊鴻,你退下吧。”
不待荊鴻有所動作,夏淵就道:“荊鴻不用走,母后,有什麼話就這樣說吧。”
皇后微愕,驚疑不定地瞥了荊鴻一眼。
夏淵向來還算聽她的話,沒想到竟爲了這人與她頂嘴,但夏淵態度強硬,她又不能在此多待,終於還是妥協了:“也罷,你就留下來聽聽也好。”
夏淵問:“有什麼事嗎?”
皇后嘆了口氣:“這幾日宮中流言四起,說太子殿下終日廝混,無心向學,此次受傷更是貪玩所致,淵兒你可知道?”
“胡說八道!兒臣最近都有好好讀書的,太傅也誇獎過的!”
“有人這樣說,總歸事出有因。總之你當心些,別惹你父皇動怒。姐姐紅顏薄命,沈家都在倚仗你,我……母后也在倚仗你,你的一舉一動都要小心,知道嗎?”
“……”夏淵頓了頓,荊鴻看見他兩手握成了拳,“母后放心,兒臣知道。”
“還有件事,你舅舅帶信進來叮囑你我,讓我們小心林貴妃,林內史最近動作頗多,不得不防。”說着她又瞥了眼荊鴻,“你既是聽到了,便也不能置身事外,平日裡多留意着些,別等到人家欺負到跟前來了才知道躲。”
“是,多謝娘娘提點。”
皇后最後愛憐地摸了摸夏淵的頭:“好好養傷吧,皇上對朝陽宮守得甚嚴,母后在西凰宮照顧不到你,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別再貪玩了。”
夏淵在她的觸碰下皺了皺眉,不過沒有讓開:“嗯,恭送母后。”
送走了皇后,夏淵早已沒了胃口,他呆呆站着,望着外面,也不知在望何處,直到荊鴻關上了那道門。
荊鴻蹲在他面前,輕輕掰開他緊握的手指:“殿下,鬆手……滲血了,不痛嗎?”
夏淵任他給自己拆開絹布,自語道:“她從來不會管我是不是真的過得好,她連一頓飯也不會陪我吃,她只是要靠我來保她自己。”
荊鴻爲他重新抹上藥膏:“深宮女子,都是身不由己。”
“是,他們都在倚仗我,可是我又能倚仗誰呢?”
“……”
“荊鴻?”
“殿下,臣是站在你這邊的。”
有一剎那,荊鴻想把這個硬撐着的孩子擁進懷中,但他沒有這麼做。他能做的,只是幫他掩藏好傷口,卻不能幫他止痛。
他要痛了,纔會懂。
現在的皇后畢竟不是他的親生母親,終究隔了一層。她太怯懦了,只懂得母憑子貴,卻不知羽翼未豐的孩子,最需要的便是母親的庇護。她疼愛夏淵,卻護不住他,尤其在皇上處處提防着沈家的時候。
所以夏淵只有靠他自己。
是夜,夏淵怔怔看着牀幃,荊鴻端着一碗糖水哄他喝:“殿下,別賭氣了,喝了糖水早些睡吧。”
夏淵接過瓷碗小口喝着,喝着喝着,突然吧嗒一滴水落進碗裡。
他說:“荊鴻,我想娘了。”
荊鴻想了想,取了紙筆,伏在夏淵榻前細細描畫起來。夏淵好奇,撐起身子來看,就見荊鴻寥寥數筆,一個宮裝女子的樣貌便被勾畫出來。
荊鴻邊畫邊說:“聽聞當今皇后娘娘是殿下生母的胞妹,想來模樣是很相似的,臣不曾見過前皇后,不過臣猜想,前皇后娘娘的眉眼或許該是這樣的……”
說着他仔細瞅了瞅夏淵的臉,才提筆爲這幅潦草人像點了睛。
夏淵驚訝地看着紙上女子,喃喃喚道:“娘……”
荊鴻哂笑:“果然,看來還是殿下的眉眼更接近一些。這樣一名傾城女子,眼中的睿智和英氣,確是尋常女子比不上的。”
這個女人,佔了帝王半生情濃,她穩得住沈家權勢,保得了親生兒子,當真可說是一段傳奇。她的一雙眼,縱使她的胞妹也難得一二神韻。
夏淵有些困了,抱着畫紙躺下:“你說我像娘,眉眼再像又有何用?我沒有娘那麼聰明,他們都說娘是驚世才女,可我卻連書也念不好。”
“殿下,在臣看來,你是最值得輔佐的儲君。你很聰明,往後,也會更加……”
荊鴻收了聲,給呼吸綿長的夏淵掖好被子。
他沒有必要奉承,這些日子以來,他是真的感覺到夏淵的進步,雖然還很孩子氣,但他今日在與皇后的交談中確實掌控了局面。
荊鴻掀開自己左臂衣袖,上面一個個瘀紅小點,都是殘留的戳痕。手上的傷口太顯眼,容易惹人起疑,所以他還是選擇在手臂上取血。 щщщ_тt kán_¢ ○
給最新的一個戳痕止了血,他不由苦笑:“十年癡瘴,也不知該解到何時。我還真是……自作自受啊。”
皇后的到來不過是這場風波的前兆,夏淵沒想到這一層,所以第二天看到荊鴻仍然不願與他同席用膳,氣得把碗都砸了:“荊鴻!你膽子越來越大了!本王的話你也敢不聽!過來,給我坐下來,吃飯!”
荊鴻也不還嘴,默默拾起地上的碎瓷片,讓下人進來打掃乾淨,然後站在一旁。
夏淵抖着手指他:“你這人……你這人……簡直不知好歹!”
荊鴻嘆道:“殿下息怒,臣給您盛碗湯吧,清熱去火。”
見他這般照顧自己,不用喝湯,夏淵的火氣就滅了大半,但他是典型的恃寵而驕、得寸進尺的人,於是仍板着臉:“我手疼。”
言下之意,你餵我吃。
荊鴻端着湯碗喂也不是放也不是,幸好這時他等的人到了。
隨着太監唱喏,外面已經跪了一地。
皇上來了。
夏淵嚇了一跳,連忙收斂起在荊鴻面前飛揚跋扈的小模樣,恭恭敬敬地迎接他的父皇。他想着,父皇不常來朝陽宮,此次前來,多半也是探望他的傷勢,順道考察一下他最近的學業情況。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父皇一踏進殿門就道:“荊輔學,你可知罪?”
荊鴻跪地:“臣知罪。”
夏淵一頭霧水:“怎、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荊鴻,你又知什麼罪了?”皇帝問罪與皇后問罪可是完全不同,皇后頂多教訓幾句也就罷了,皇帝卻是一句話就能要了人腦袋的,夏淵一下子就給他們的對話弄懵了。
皇帝不理他,只對荊鴻說:“朕讓你輔助太子課業,你就是這樣輔助的?哼,朕當日真是看錯了你,這才幾日,朕的皇兒就受了傷,讓朕如何放心將其託付於你!”
荊鴻叩首:“臣認罪。”
夏淵瞪大了眼睛:“認罪?認什麼罪啊你! 你幹嘛總往自己身上攬罪啊!”他見荊鴻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趕忙轉向皇帝辯解,“父皇,荊鴻他有好好陪我念書啊,他很盡職盡責的,根本沒犯什麼錯!”
皇帝道:“沒犯錯?你倒是護着他。看來外界流言並非都是虛假,你終日與輔學廝混,不知分寸,荊輔學真是帶壞了你。”
“沒有!那都是他們胡說八道!”夏淵見越描越黑,急紅了眼,“父皇,兒臣沒有騙您,兒臣真的有好好讀書習字,不信的話,不信的話,兒臣這就背書給您聽!嗯……君子賢其賢而……”
“住口!死記硬背再多書又有何用!不過就教你這幾句,卻讓你這當朝太子追着一隻扁毛畜生大叫大嚷,還從樹上摔下來受傷,這不是他的錯是誰的錯?!”皇帝聲色俱厲,“來人,把荊輔學給我拉出去,杖責四十!”
既是前來興師問罪,皇帝自然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
“父皇!那是兒臣自己不爭氣,不關……”
“太子殿下!”夏淵的惶然被一聲清喝打斷,隨即荊鴻望着他淡淡道,“殿下不用替臣求情,此事的確是臣失職所致,臣甘願受罰。”
皇帝一聲令下,荊鴻便被拖到了院中。
侍衛將其押跪在粗礪的石頭路上,杖刑立時開始。
木杖敲在皮肉上,發出陣陣悶響,如同敲在夏淵腦袋上一般,夏淵忽然失去理智,衝過去給了那名行刑的侍衛一拳:“住手!不準打他!”
他用了全力,那侍衛被打得趔趄,但並未停手,他很清楚自己該聽誰的指令。
夏淵架住他下落的木杖,惡狠狠地瞪視着他:“你再動他一下,本王讓你十倍償還!”
那侍衛被太子的神情嚇住,一時竟忘了動作,直到皇帝怒道:“繼續打!”
啪,啪,啪……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夏淵氣得面目扭曲,張牙舞爪地要和那侍衛拼命,荊鴻揪住他的衣襬:“殿下,別鬧了。”他臉色慘白,因爲疼痛而悶哼了一聲,汗水浸溼了散落的長髮,滴滴答答,在石頭縫裡匯成了一小灘。
夏淵只覺得自己的心都給揪住了——
這是他的人,這是這世上最最關心愛護他的人,他身爲太子,眼睜睜地看着他受苦受傷,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皇帝皺眉:“像什麼樣子,把太子拉下去,罰閉門思過,禁足一月!”
“父皇!父皇別打了,荊鴻沒有錯,嗚嗚,荊鴻……”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荊鴻趴伏在地,背後一片血肉模糊,他氣若游絲地說:“謝陛下。”
皇帝不動聲色:“荊輔學,你好自爲之。”
太醫在給荊鴻診治時,夏淵抹着眼淚,看都不敢看。待太醫走後,他緊緊攥着荊鴻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殿下,你是太子,你不該哭。”
“我算是什麼狗屁太子,我連你都保護不了!”
荊鴻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殿下還不明白嗎,荊鴻此身,就是殿下的替罪之身。陛下不是要罰我,而是在懲戒你處事不謹慎,讓人抓住了把柄。”
“把柄?”
“對,宮中流言四起,顯然已經有人對你起了歹意。陛下這是在警示你,今後凡事要多加小心,禁你的足,也是想要護你周全。”
夏淵將信將疑:“是這樣嗎?但父皇也不用把你打成這樣吧?”
荊鴻笑道:“殿下,你可記得,陛下今日仍然喊我‘荊輔學’,就是變相承認了我輔學一職的效用,杖責四十,不過是打給別人看的而已。”
“給誰看?”
“給朝陽宮裡的好事者看。”
夏淵仔細琢磨着荊鴻的話,不知怎的,混沌的思緒中像是突然融進了一道光,那些原本想不明白的關竅,竟是都能想通了。
他心下稍安,看荊鴻昏昏欲睡,便要爬上他的牀:“荊鴻,念在你爲我受了這麼多苦的份上,本王來給你侍寢吧。”
荊鴻嚇得差點跳起來,牽動了身上傷口,疼得他直抽氣:“懇請殿下回寢殿自行休息吧,臣有傷在身,殿下你的睡姿又……比較隨性,你在這裡,臣只怕是睡不好的。”
夏淵百般不願,不過想想的確不是趁人之危的時候,只得訕訕道:“哦,這樣啊。那本王回去了,你好好養傷。”
“殿下慢走。臣在你榻邊的小罈子裡備了糖水,若是晚間睡不着,可倒出一碗來喝。”
“唔,知道了,總之等你傷好了再來侍寢吧。”
“……”
就說了,看誰耗得過誰,還不是讓我上了你的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