褻衣被丟棄在案几上,白色的袖口浸在硯臺裡,暈出幾塊濃重的墨團。筆架倒了,生宣散了滿地,衣帶絞纏在一起,拖曳到牀帳中。
一截白皙勻稱的腿裸|露在外,薄被搭在膝彎,遮掩了深處青紫的痕跡。再往上,那人側躺在一個圈緊的懷抱中,眼底殘留着倦色,呼吸和緩,睡得很沉。
夏淵睜眼就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臉,心情別提有多美了,想起昨夜荊鴻被他折騰得幾番力竭,抓着牀欄低聲淺吟的模樣,更是滿足得飄飄然。伸手給荊鴻拉好薄被,夏淵幫他調整了一下睡姿,想讓他躺得更舒服些,不料荊鴻迷濛地哼了一聲,被吵醒了。
夏淵順勢親了親他的眼瞼:“再睡會兒吧,還早着呢。”
荊鴻微皺着眉,想撐起身子,卻發現四肢無力,渾身痠疼。
腦中慢慢回想起昨夜的事,他將臉埋進被子裡,暗罵自己一聲胡鬧——怎麼就由着夏淵的性子了,該說的正事一句沒說,竟然糊里糊塗地在牀榻上消磨了一整夜加大半天,如今醒是醒了,卻連下牀也下不得。
兀自悶了一會兒,骨頭都散散的,荊鴻實在懶得動了,只得閉着眼整理思緒。
從天興祭禮琢磨到華晉內亂,從調配駐軍考慮到攻城之法,串起來想一遍後,荊鴻安心不少。夏淵這一路看似艱險,實則都在意料之中,顯然他在甌脫時就已有籌劃,之後又見機行事,見招拆招,倒是比他想得還要周密些。
“荊鴻,我厲不厲害?”夏淵貼在他的後頸,討賞般地說。
“嗯,厲害。”荊鴻下意識地回答。
誰知話音剛落,後面那人興奮得喘氣都粗了:“真的?那我們再來一次吧!”
荊鴻茫然回頭:“什麼?”什麼再來一次?逃亡一次還不夠嗎?
夏淵說完就開始動手動腳,荊鴻醒過神來,連忙按住他的手:“我是說你這次能冷靜思考,步步爲營很厲害。雖然你所謂的‘運籌帷幄’太……刻意了些,在牢房裡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但不得不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被如此誇獎,夏淵半是沮喪半是高興:“我指的不是這方面。”
荊鴻無奈:“……殿下,你該起來了。”
夏淵意猶未盡地起牀洗漱,又讓封楚王宮裡的侍女給他們送來些食物,儼然沒把自己當外人。待到荊鴻氣力恢復得差不多了,他猶豫着提起了一件事。
“荊鴻,封楚之所以有塔托爾之難的悲劇,似乎也跟多年前的那場旱災有關。按照他們的說法,前任封楚王曾派人去找尋那個在甌脫‘點沙成水’的人,只是後來無功而返,說那人去了蒙秦……”
“你想說什麼?”
“那個人……是你嗎?”
荊鴻神色平靜:“是謝青折。”
這是個微妙的承認,夏淵問:“你……謝青折真的能夠把沙子變成水?”
荊鴻笑道:“當然不能,那都是以訛傳訛,不過是把地下水源引出來罷了。”
夏淵想想也是,這世上哪會真有什麼神仙,但時隔多年還能遇上有關那場大旱的事情,讓他不免有些好奇。那年他剛出生,什麼都不懂,自然也不知道關於謝青折的傳言,而且,一想到那人就這麼去了蒙秦,他心裡就很不舒服:“是他把你擄過去的?”
“……”荊鴻頓了頓,“不是,是我們自己選擇了蒙秦。”
帝星臨世,天降大旱,他和胞妹一路東行來到毆脫,卻在踏進華晉的前一步轉變了方向。不曾想,他們的一個決定,竟會帶來綿延多年的麻煩,甚至牽連到了封楚的國運。
夏淵沉默良久,有些刻薄地說:“你現在後悔了吧?你是不是想,當初應該選擇我纔對?我告訴你荊鴻,你是該反省,但這筆賬,我不跟你記。”
荊鴻擡頭看他。
夏淵秉持着自己的驕傲:“那時候我太小了,什麼能力都沒有,我不怪你選別人,怪只怪當年……我生君已老,但是現在,我絕不會讓你後悔。”
夏淵終於正式見了封楚王。
看到那個我見猶憐的小少年,他在心裡冷冷哼了一聲:難怪荊鴻那麼熱衷於給他解毒,爲了這傢伙都沒時間去牢房看他,瞧這黑亮的大眼睛,粉嫩的小臉頰,多招人疼啊!
荊鴻明顯對小孩子沒有抵抗力,夏淵突然又有點後悔催自己長高了。
他這廂正在胡思亂想,那廂的小少年脆生生地喚他:“殿下快請坐呀,蘇羅說你不愛吃甜的,我給你備的點心都是口味比較清淡的呢。”
裝什麼乖,他不吃這一套好嗎!不過這鬆糕確實還不錯,回頭帶點回去給荊鴻。
“多謝封楚王款待。”夏淵彬彬有禮。
跟封楚王交談比跟蘇羅鬥嘴皮要輕鬆許多,兩人說起正事,氛圍漸入佳境。
連日來,蘇羅藉着夏淵的力量徹底剷除了大賢院的幾位祭司,對於顧天正等人而言,這些人勾結華晉來使,是對殿下最大的威脅,自然不會手軟。那一場大火被渲染成了“天譴”,在外圍的信徒們尚未反應過來之時,就乾淨利落地解決了。
同時封楚王也派人暗殺了大賢院安插在朝中的餘孽,四王爺死後那些人越發不安分,他必須先下手爲強。
這封楚王的行事風格與他孱弱純真的外表着實不搭,說實話夏淵還是有些佩服他的,小小年紀就能沉着應對這樣的背叛和殺戮,那雙手也許連鐵劍還舉不動,卻已經沾滿了血腥。
所以說,成王之路從來不是那麼簡單的。
“大賢院要重建,祭司人選也要重新甄選,那以後天興祭禮還要舉行嗎?”夏淵問。
“當然要啊,百姓們信這個嘛。”於鳳來道,“不過從明年開始,祭禮的存在只是爲了給死者超度,給蒼生祈福。”
“嗯,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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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呢,荊鴻跟我說,神明在天,卻是管不了多少俗事的,而我生而爲王,纔是真正該爲民盡心的。所以蘇羅在幫我擬定新法了,取消信徒的高低級別,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祭禮當日,我會在祭臺聆聽百姓心聲,並且不以任何不敬的話語爲罪。”
“嗯……這也是好事。”夏淵面上應着,心裡的酸水快要把他淹沒了。
這回他籌劃整件事,荊鴻半點意見也沒給他,他知道這是荊鴻有意錘鍊他,可一聽他跟這個封楚王說了不少道理,他怎麼就有種要被拋棄的感覺呢?
“既然殿下如約完成了對封楚的幫助,爲表謝意,我們也將兌現自己的承諾。”
“如此甚好。”夏淵收斂心神,“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就照我們之前說的,屆時請讓兩萬華晉軍入駐封楚。”
“兩萬駐軍……這也不是個小數目呢。”
“封楚王大可放心,這兩萬將士俱是精銳,恪守軍規,只在此做短暫停留,絕不會在封楚境內擾民滋事。”
“不是,我不是擔心這個。”封楚王擺擺手,“只是殿下,那個華晉新王派來的使者還在這兒呢,你不怕他通風報信嗎?”
“那個郭世仁?”夏淵笑了笑,“他就更加不足畏懼了。封楚王把他交給我就是,爲免影響兩國邦交,我不會讓他在封楚出事,當然,也不會讓他有命回去。”
“哦,那我就放心啦。蘇羅,駐軍令呢?”
“看來太子殿下是胸有成竹了。”蘇羅把一塊令牌遞給夏淵,嘲道,“那便預祝殿下早日凱旋迴朝,從自己兒子手中奪回皇位。”
“……”夏淵狠狠瞪了他一眼,拿過令牌,把桌上所有的鬆糕揣進袖裡,朝封楚王拱手告辭,“封楚王一言九鼎,他日本王重回華晉,定會重酬。”
夏淵走後,蘇羅對於鳳來道:“當真放他們回去?現在華晉那個小皇帝可是容易對付多了,何必要放虎歸山?”
於鳳來拈了塊糕點小口吃着:“不行呢,他不回去,誰能與狼子野心的蒙秦抗衡呢?讓他承我們一份情,總好過讓蒙秦王不費吹灰之力地拿下華晉,要不到時候我們也不會好過了。”舔舔手指上的殘渣,再伸過去讓蘇羅給他擦擦,“蘇羅,你說對不對?”
“……”蘇羅忽然無話可說了,他發現自己也能體會到荊鴻的感受了。
捧在手心的雛鳥羽翼漸豐,他們要飛,真是攔也攔不住了。
夏淵把袖子裡的小紙包往桌上一拍,鬆糕頓時碎成了粉末狀。他做出一副受了大氣的模樣,背對着荊鴻不說話。
荊鴻撐着痠痛的腰把屋子收拾了,剛坐下沒一會兒,兩頁書還沒看完,就見這人又開始作怪,只得哭笑不得地問:“又怎麼了?”
“你你你!喜新厭舊!你紅杏出牆!”
“我……”
不等荊鴻說完,夏淵捏着嗓子學封楚王:“荊鴻跟我說~神明在天,卻是管不了多少俗事的~而我生而爲王,纔是真正該爲民盡心的~~啊呸!你教他這些幹什麼啊,他關你什麼事啊!我也有很多疑惑呢你怎麼不教我?”
“殿下有什麼疑惑?”
“我、我就疑惑你怎麼不管我了?我罰你俸祿你信不信!”
“說起來這幾個月都沒發給我俸祿……”
“荊!鴻!”
“哎,”荊鴻搖頭笑笑,拿過那個小紙包,打開吃了點鬆糕碎屑,“殿下是純粹想發脾氣呢,還是真的不明白?”
“……”夏淵繃着臉不說話。
“說什麼俸祿,你這一包省下來的鬆糕,就夠買我的命了。”
“你……”看到那碎成渣的糕點,夏淵鼻子一酸,生生忍了,“別吃了,再讓人送些好的來就是了。”
荊鴻把最後一點碎屑吃了,笑道:“不用了,再送來也未必有這個好吃。”
夏淵被哄得什麼氣都沒了,給他倒了杯茶:“潤潤喉嚨,別噎着了。”
荊鴻嘆道:“說我不管你,我怎會不管你?你事事能有自己的決斷,我看着也高興啊。我是你的輔學,你學好了,便沒有我什麼差事了,不是麼?”
夏淵擰着眉:“誰說的?誰說你只能做我的輔學了? 反正輔學這個官職是父王造的,我也造一個新官職給你好了,叫‘輔寢’怎麼樣?”
“……”荊鴻差點被茶水給嗆了,“殿下,這事還是等回去了再說吧。”
五日後,封楚初定,皇城郊外又迎來了烏央烏央的華晉軍隊。
封楚王把“華晉使者”郭世仁交給了夏淵,沉迷在酒色中的郭世仁竟還沒反應過來,他隨行之人皆被斬殺,夏淵抽劍挑了他的手筋腳筋,以叛賊之名抓捕起來。
孟啓生讓軍隊駐紮在城門外,勒令不許擾民,僅與夏浩兩人進城謁見。他一身戎裝,帶凜凜之氣:“臣參見太子殿下。”
夏淵連忙相扶:“孟將軍親臨,本王定能戰無不勝!”
夏浩奔過來:“皇兄!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
見過封楚王,軍隊安頓下來,夏淵心裡的大石頭也終於落了地。有了自己的軍隊,便有了叩開華晉城門的力量,他再無所懼。
這一天大家都很高興,只除了一人。
宴席上,孟啓烈縮在最後面,結果還是被一眼就發現了,他耷拉着腦袋面對孟啓生,弱弱地說了聲:“哥,別、別來無恙哈……”
有人小聲議論:“嘖嘖,看那,這就是小雞將軍和武威將軍的差距哪。”
天下蒼生望荊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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