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何秀瓏,距離揚州城已不足十里。
定國公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只是這一次,他是爲了自己。
以他的經驗,應該可以預測到何秀瓏在短時間內必定會發動反攻,他本該有所防範。
然而,他沒有。
這種錯誤本不該發生!
他的狀態出了問題!
他還是被影響了。
是那隻血淋淋的耳朵,還是周滄嶽那篇臭不要臉的文章?
或許都有,也或許還有更多。
總之,他在最不能出錯的時候出錯了。
這些日子,荊老三一直住在馬廄裡,周滄嶽見到他時,差一點就認不出他了。
雖然在打仗,可是何秀瓏也聽說了周滄嶽想要安慶六縣的事了,當時她並沒有深想,不過剛剛聽到這件事時,她的第一反應倒是和天下人不一樣,她在想周滄嶽是不是喝多了?
正在這時,另一名親信跌跌撞撞跑了進來:“國公爺,屬下找到一具.一具.一具屍體.”
揚州城雖然尚未經歷戰火,但是揚州城的百姓們已經很有經驗了。
第一次,是荊老三缺了一隻耳朵;
這樣一想,何秀瓏又興奮起來,這場仗整整打了十日,第十天,她收兵後剛剛回到大帳,便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這樣的對手可遇不可求,要麼打到他投降,要麼就把他打到陰曹地府。
那是大拇指,右手的。
民夫就更不擔心了,他們就是被徵來幹活的。
也是,清貴如皓月的三公子,怎麼可能會爲了幾文錢便吵吵鬧鬧呢,他尋找的方向不對。
親信一想,荊老三是被周滄嶽的人送來的,那肯定是穿便裝的,於是便去民夫裡尋找。
何秀瓏如往常一樣,一邊吃飯一邊召開作戰會議,這時,一名女兵進來,湊到她耳邊,悄悄說道:“發現細作了。”
傍晚時分鳴金收兵,定國公還沒來得及脫下盔甲,便收到了周滄嶽送來的一封信,這封信就放在府衙門口。
定國公心如刀割,猛然驚醒,眼前黑漆漆的,天還未亮。
伏屍百萬,血流千里!
定國公心跳如鼓,手指微微顫抖,還有十里,他還來得及。
定國公只覺腦袋有千鈞重,暈暈沉沉,他強撐着下牀,天還沒亮就開始攻城,何秀瓏不用睡覺的嗎?
是啊,何秀瓏纔多大,二十出頭,想當年,他二十出頭時也是這樣,像是有使不完的勁兒。
何秀瓏問道:“有何舉動?”
所以他們嚷嚷着要說法。
此時的王豪,被儂六娘打得丟盔卸甲,手裡只餘下兩城十六縣!
周滄嶽最喜歡打落水狗了,聽說王豪現在很慘,他便揮師西去,和王豪打起來了。
這是第三次吐血了。
晚食只用了一碗米粥,定國公便吃不下了,這些日子,無論吃什麼都沒有胃口。
親信沒有找到荊老三,擔心被苒軍當俘虜抓走,便脫下軍服,假扮成苒軍僱來幹活的民夫,在那一眼放不到頭的俘虜隊伍裡查找。
他倒是想借花獻佛,把安慶六縣送給他苒姐,可是他一打聽,陸臻那個小白臉正在鳳陽府,苒姐十有八九會讓陸臻代她接管。
定國公的那名親信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荊老三。
但是他們並沒有走遠,而是往揚州府衙外面放了一封信,告訴定國公,荊老三就在城外某個地方,讓他們自己去接人。
右手的大拇指。
這樣一想,周滄嶽就不高興了,不行,要送也是他親手把這六個縣送給苒姐,讓別人經手那就不香了。
阿張從背後抱住媳婦的腰:“要不趁着這幾天沒事,咱們再添個小毛頭吧。”
信裡只有幾個字:我在桐城等你。
所以這道撤軍的軍令是定國公下的!
定國公猛的站起身來,可是下一刻,他的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親隨連忙扶住,纔不致於摔倒。
待到定國公策馬出城時,揚州城的百姓們都已經知道何秀瓏打過來的消息。
親信聽得嘴角直抽,他一直跟在國公爺身邊,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信封裡還有一根手指。
不同的是何秀瓏回到大帳便開會,和戰術小組、手下將領一邊吃飯一邊開會,開完會,大家各自回去,倒頭就睡,片刻之後便鼾聲震天。
得知沒有找到荊老三,定國公張嘴想說什麼,話還沒有說出口,便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阿張嫂啐他一口,嗔道:“死不正經的,也不怕讓孩子們看到.”
他草率了!
上一次,何秀瓏遇到這樣的對手,還是符燕升。
士兵都穿着軍服,民夫則是便裝。
一名民夫看了一眼:“八成是餓的。”
無奈之下,他只好睜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屋頂,默默低語:“惠兒,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三兒接回來,一定!”
他多麼想立刻就去接管啊,可惜,他太忙了,沒時間。
他的目光在這羣民夫當中搜索,民夫們要麼坐着要麼站着,只有一個是躺着的。
定國公眼前一陣發黑,三兒是讀書人,沒有了拇指,他還如何握筆?
繼上次收到一隻帶血的耳朵,定國公第二次吐血。
無疑,定國公是一個很強的對手。
接連三日,定國公沒有出現在中軍帳中,何秀瓏拿起千里眼看了好一會兒,有些遺憾,別說,她和定國公打仗打出感情來了,看到定國公她就激動得想要揮刀,現在定國公不在,她打仗都覺得不過癮了。
親信連忙把手縮了回去,再看那人露出來的半張臉,鬍子拉茬,啊,鬍子上居然也有蟣子!
親信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連鬍子裡也長蝨子的,他只覺全身上下哪裡都癢,慌忙後退幾步。
定國公深知做爲一名主帥發生這樣的錯誤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別問這經驗自何處得來,問就是連環畫!
有那未雨綢繆的,早早就備下了糧油米麪、菜乾鹹肉。
之後連續多日攻城作戰,何秀瓏便沒有再關注這件事,今天忽然聽說朝廷軍雖然從安慶六縣撤軍,何秀瓏恍然大悟,周滄嶽沒喝多,他只是掐在了定國公的死穴上,有恃無恐。定國公也是要面子的,他只是撤走安慶六縣的軍政,將安慶六縣變成了三不管。
因此,當他得知他心心念唸的安慶六縣已經變成三不管時,傷心得差點哭出來。
次日,如往日那樣,苒軍又是天不亮便開始攻城,只是這一次,定國公沒有親自領兵,他病倒了。
女兵道:“好像正在找什麼人。”
親信走過去,還沒靠近便聞到一股子馬糞的味道,他強忍着噁心,看了看那人的臉,見那人的臉被頭髮蓋住大半,便伸手想把那人的頭髮拂開,可是手剛剛伸過去,便看到那人頭髮上白花花的蟣子(蝨子卵)。
根本不用號召,街上的行人紛紛往家裡跑,開鋪子的關門閉市,回到家的百姓已經關上大門,正在清點家裡的米袋子,這仗也不知道要打幾天,家裡的米糧夠不夠。
這一場仗,打到日暮西山,雙方鳴金收兵,定國公回到城裡,下馬的時候右腿竟然擡不起來了,幾名親兵又是扶又是擡,才讓他安全着地。
軍醫沒敢說實話,可是定國公的身體卻瞞不了人。
雖然沒有找到荊老三,可是他也有些得意,他在苒軍裡四處察看,如入無人之境,苒軍內部的警戒竟然如此鬆懈。
無奈,他只好回去覆命。
周滄嶽大手一揮,把王豪扔給戚炎,他日夜兼程,趕到了桐城。
接下來的這場仗,從天還未亮打到暮色四合,兩軍各有死傷。
朝廷軍撤離安慶七縣,這七個縣的知縣連夜帶着家眷離開,據說走的時候捲了不少銀子。
何秀瓏見多識廣,聽到這個消息也吃了一驚。
可是駐軍撤離,這就有意思了。
揚州城外正在打仗,丐幫的人找了個看上去比較安全的地方,把荊老三往那裡一扔就走人了。
次日天還未亮,苒軍又來攻城了,定國公只能強撐着越發深重的身體再次應戰。
聽着幕僚們你一句我一句,定國公一言不發。
三公子是最愛乾淨的,衣服只穿一次,只要洗過一水便不穿了。
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正在溫柔地看着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定國公漸漸失去意識,夢中屍山血海,一個柔弱如菟絲花的女子嚶嚶哭泣,拉着他的衣袖要孩子。
“對,否則爲何不見三公子的蹤影?一定是周滄嶽騙人!”
而定國公卻又是一個將眠未眠的夜晚。
知縣棄城而逃,這並不稀奇,當年在晉地便已經屢見不鮮。
他嘆了口氣,正想繼續睡下,門外卻傳來親兵的聲音:“國公爺,苒軍在叫陣了!”
親信在這羣民夫裡沒有找到荊老三,只好又去了苒軍僱來的民夫裡,這羣民夫也正在吵鬧,他們聽說了,今天從朝廷軍那裡俘虜了一羣民夫,這些傢伙該不會要頂替他們幹活吧,那可不行!
還有這一身的馬糞味,就更不可能是三公子了。
不應該啊,定國公也不過四十多歲。
看看眼前這個,就像是從馬糞堆裡撿來的一樣,怎麼可能會是三公子。
無論俘虜還是民夫,精神狀態全都不錯。
阿張嫂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塊布料,趁着這幾天不用出去做工,給家裡的兩個娃縫兩件新衣裳,今年又長高了,去年的新裳穿不下了。
親兵服侍他早早睡下,身體明明已經很疲勞了,可卻仍然無法入眠,只要閉上眼睛,腦海裡便不斷浮現出荊老三受累的場景。
不用看了,這個肯定不會是玉樹臨風的三公子。
軍令如山,除非想要造反,否則沒有軍令,哪裡的駐軍也不敢輕易撤離。
俘虜有士兵,也有軍隊徵用的民夫。
定國公一眼便認出了這根手指,關節處有個燙疤,這是幾年前才留下的。
外面的人不知道,可是他身爲定國公的親信卻是知道的,三公子小時候從馬上摔下來,從此便有了陰影,哪怕是國公爺的座騎,也不能出現在他十丈以內。
當然,這個年代四五十歲去世的不在少數,但是定國公府的人卻是出名的長壽,定國公的祖母孟老太君還在世呢。
周滄嶽前腳到了桐城,後腳就讓人把荊老三扔在了揚州城外。
上次吐血時他擔心影響士氣,沒有叫大夫,最近他的身體屢屢出問題,軍醫一直跟在身邊,見他吐血了,連忙給他把脈,把完脈,軍醫在心裡嘆了口氣,定國公問起時,他只說急火攻心,沒敢告訴定國公,這次的脈象竟然隱隱有了油燼燈枯之相。
現在能夠下令撤軍的,放眼整個朝廷,也只有定國公一人。
這根手指是荊老三的。
這年頭除非是長官精神不正常,否則沒人會殺俘,俘虜直接編進軍,今天是朝廷軍,明天就是苒軍,後天說不定又變回朝廷軍了,只要不死不殘,就能一直吃軍糧。
親信皺眉,問道:“那個人是不是死了?”
何秀瓏點點頭:“盯緊他,不要驚動,他要走就讓他走。”
不過,周滄嶽是個好孩子,他在百忙之中,還不忘帶上了荊老三。
收到這個好消息時,周滄嶽正在和王豪打仗。
軍醫診過,沒有大病,就是太過勞累了。
所以現在俘虜正在等編制,民夫們正在討論晚上管不管飯,他們給朝廷軍幹活是自帶乾糧,打仗的時候,乾糧袋子打沒了,如果苒軍不管飯,他們就要餓肚子了,這事可必須要好好說道說道。
病榻上的定國公看到這封信後,立刻派了親信過去接人,此時鳴金收兵,兩軍都在清理戰場,死屍一車車的往回拉,俘虜用繩子拴成長串。
定國公罵了聲娘,苒軍這些傢伙,怎麼這麼早就開始蹦噠?
他正要坐起身來,另一個親兵氣喘吁吁的聲音傳來:“國公爺,苒軍開始攻城了!”
親信挨個看了這些人的臉,確定沒有荊老三。
第二次,荊老三缺了一根手指;
第三次,荊老三整個人都不見了!
“一定是周滄嶽的奸計,他根本就沒有把三公子送回,是他不守誠諾!”
定國公猛的從病榻上坐了起來.
“什麼樣的屍體?”
這一刻,他竟然真的希望是自己上當了。
三兒還在周滄嶽手裡,沒有丟,更沒有變成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