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寬還活着,但受了重傷。
定國公鬆了口氣,想起剛剛那個稚嫩的女聲,那不會是何秀瓏。
他問道:“誰傷的他?”
“何琳琳,只有十五歲。”親兵說道。
定國公心頭一梗,十五歲啊。
他最看好的朱寬,竟然敗在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娃手裡。
“又是姓何的。”定國公不屑。
這些姓何的,就如何秀瓏一樣,從一開始就倍受重視,精心培養,最後一戰成名。
親兵摸摸腦袋,小心翼翼地說道:“苒軍裡有很多姓何,屬下聽說這些姓何的大多是孤兒。”
定國公沒有再說什麼,他總不能說何苒放着像陸臻那樣有門第的不培養,反而偏愛無依無靠的孤兒吧,就像親兵說的,苒軍裡這樣的孤兒太多太多了。
不過,定國公也沒有心情再詢問這些事了,現在這個時候,必須要收兵了。
苒軍顯然也沒想乘勝追擊,這邊鳴金收兵,苒軍便潮水般向後退去。
定國公望着遠去的苒軍,心裡卻像是被塞了一把草,特別難受。
何秀瓏是在把他當成猴子在耍嗎?
打完就退,第二天捲土重來。
可是現在,定國公恨不能求神拜佛祈禱何秀瓏明天不要再來。
城牆已經被打得破破爛爛,當務之急,是要修補城牆,否則苒軍連雲梯都不用,徒手就能爬進來了。
可是又有什麼樣的城牆才能抵禦苒軍的炮火呢?
定國公想不出來,他也沒有見過。
他家三代從軍,對各種兵器如數家珍,哪怕他聽到炮聲,心理也還是平衡的。
可是當他親自登上牆樓,親眼看到那一排嶄新的火炮,定國公的認知便被顛覆了。
他不知道何苒是從何處搞來的這些火炮,現在看來,這樣的火炮,陸臻有,何秀瓏有,馮贊很可能也有。
陸臻有多少暫時不清楚,但從之前的軍報也能估計出來,肯定不會是一兩門。
而何秀瓏的,定國公數過,是整整十五門!
何秀瓏有十五門,那麼馮贊和陸臻至少也有十門。
這就是三十五門。
而何苒手裡恐怕不止這三十五門。
還有在大同的符燕升,以及被稱爲何苒親衛軍的何大力部隊,以及守國門的武安侯陸屏南,他們手裡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火炮?
太祖花費巨資,從紅毛人手裡購買的五十門火炮,前無古人,載入史冊。
定國公心灰意冷,如果他們全都有這樣的火炮,這場仗還怎麼打?
難怪皇帝提到何苒便暴跳如雷,他在北邊的私產都被何苒充公了,何苒是太有錢了。
這麼多火炮,不僅要有錢,還要有渠道,否則哪怕有錢也買不到。
至少定國公就買不到,那位被他關起來的皇帝同樣買不到。
何苒:不用買,這是自產自銷。
若是讓定國公知道,那個造出這種火炮的董近真,在此之前一直都在皇宮裡打掃衛生,被氣瘋的可能就不只定國公一個人了。
苒軍就在城外虎視眈眈,根本就不會給機會修補城牆,現在能做的,也只是在裡面略作加固,可就是這樣,也是一項大工程,並不是有工匠就能修的。
還要有錢,有石料,有堅實的青磚和沙石,除此以外,還要用大量的糯米制做灰漿。
而且現在百姓們全都躲在家裡,連民夫都找不到,之前的民夫要麼跑了,要麼被苒軍抓走,還留在軍中的只有二十多人。
僅靠這二十多人,能幹什麼?
回到府衙,定國公強撐着身體去看望了朱寬。
因爲失血過多,朱寬還沒有甦醒。
定國公在病牀前坐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便回到自己的住處。
這時,親兵來報,丁伍來了。
定國公眼中閃過一抹煩躁,這個沒用的東西,這個時候過來做什麼?
“讓他進來吧。”定國公沉聲說道。
丁伍是被兩名親兵攙着進來的,他的傷還沒有痊癒,看上去很是狼狽。
“你不好好養傷,跑來跑去做什麼?”定國公說道。
丁伍小心翼翼地問道:“國公爺,末將聽聞何秀瓏用火炮攻城,卻又在重傷朱世子之後便鳴金收兵了?”
定國公閉目養神,隨口說道:“是啊,那又如何?”
丁伍:“國公爺,何秀瓏心思狡詐之極,她是在逼您就範啊!”
定國公終於睜開眼睛,銳利的目光落在丁伍臉上,丁伍的身體向後縮了縮。
定國公冷笑一聲,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沒用的廢物!
被當成廢物的丁伍沒有後悔自告奮勇來到揚州,或許,在定國公眼裡,他只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小人物,然而,如果沒有他這自不量力的放手一搏,他連站在定國公面前的資格都沒有。
丁伍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更加從容,他大着膽子說道:“何秀瓏是在消耗咱們的戰力。”
定國公還以爲他有何獨到的見解呢,聽他這樣說,淡淡說道:“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何秀瓏自己的人每天也有死傷,那一車一車拉回去的屍體你是沒有看到嗎?”
丁伍嚥了口唾沫,咬咬牙:“可是何秀瓏卻還是生龍活虎啊!”
定國公怔住,丁伍的這句話是要反着聽的。
何秀瓏生龍活虎,那他呢?
苒軍當然有死傷,但何秀瓏生龍活虎,她的手下也同樣生龍活虎,身體好到每天五更就跑到城門前撒歡!
與之相反的,便是自己。
先不說第一場仗就被打成重傷的丁伍了,也不說現在還昏迷不醒的朱寬,就連他這個本應端坐中軍帳中的定國公,現在也只餘下半條命了。
定國公下意識地想要握緊自己的右手,可是沒有用,他的右手根本就不聽使喚。
一條長長的涎水從嘴角滑落,定國公再次閉上了眼睛,這一刻,他似乎聽到了碎裂的聲音。
何秀瓏擊碎的不僅是城牆,還有他的自尊!
丁伍見定國公不說話,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繼續說下去,不過,定國公至少沒有發火。丁伍暗暗給自己打氣,繼續說道:“國公爺,咱們不能再任由何秀瓏這樣耗下去了,必須要在短時間內做出反擊。”
定國公看向他,問道:“反擊?難道你以爲本帥不想反攻嗎?或者你以爲,你能想到的,本帥想不到?”
丁伍一驚,從椅子上滑下去,跪在地上:“國公爺,末將絕不是這個意思!”
定國公冷哼一聲:“那就說說吧,你是哪個意思。”
丁伍:“國公爺,請派末將爲使者,去敵營與何秀瓏談判。”
“談判?”定國公的眉頭皺成川字,“就憑你?你能說服何秀瓏退兵?何秀瓏會答應?還是何苒會答應?”
開什麼玩笑,何苒蓄謀已久,百萬雄師渡江,難道就能憑你幾句話便退兵?
更何況現在占上鋒的是何苒。
丁伍:“國公爺,您有沒有想過,與何苒割據而治?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太祖一統天下是爲功,而現在雙雄並立是爲策,國公爺,現在的局勢對咱們不利啊,但是何苒想要統一天下也根本不可能,先不說整個江南都在朝廷治下,就說兩湖兩廣以及雲貴蜀,這些地方蠻夷當道,又有周滄嶽、王豪和儂六娘這些反賊,僅憑何苒之力怕是沒有個十年八年,是打不下來的,但若是她與您合作呢?”
定國公默然一刻,說道:“周滄嶽與何苒早就結盟了,何苒不僅給他提供兵器,就連軍師也是何苒派過去的,難道你會以爲何苒會與我合作去對付周滄嶽嗎?”
“區區周滄嶽不足爲懼,可還有王豪,他已自立爲王了,對了,最近武東明父子也是小動作不斷,何苒對武氏的控制怕是已經到頭了,她現在如果還沒有找到更好的盟友,等到她的兵力在江南耗得七七八八時,武氏父子趁她不備,伸出頭來咬她一口,國公爺,您猜何苒那個時候會如何?”
定國公沒有說話。
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讓他與何苒結盟,他非得一個大耳刮子甩過去不可。
可是今天發生了太多事,他看到了那些火炮,他看到苒軍越來越強,更看到那被打壞了的城牆以及尚未甦醒的朱寬。
四周的空氣似乎凝固,良久,定國公揮揮手:“退下吧,讓我想一想。”
丁伍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與此同時,何苒也見到了傳聞已久的荊老三。
終於離開了可怕的馬廄,周圍只有人沒有馬,荊老三緊繃的精神終於鬆懈下來。
這幾天,他雖然從軟禁變成了坐監,但是他的狀態卻肉眼可見好轉起來。
何苒見到了被關在鐵籠子裡的荊老三。
何苒失笑,根據現有的情報,荊老三是沒有武功的,何秀瓏是對他有多防備,才把他關在鐵籠子裡。
也就是苒軍有自己的鐵礦,否則還真是浪費。
不過下一刻,何苒便收回了剛纔的想法。
荊老三,還真是要關在鐵籠子裡才行。
因爲她看到了血,就在籠子的鐵條上。
何苒問道:“這血是哪來的?”
看守說道:“他咬的,這是他的牙花子流的血,您看這裡,都讓他給咬彎了,多虧是鐵籠子,這若是木頭籠子,怕是早就讓他給咬壞了,他這牙口,狗都比不上他。”
何苒的嘴角抽了抽,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這個荊老三,沒有武功,讀書倒是不錯,但對於他現在的處境而言也沒有什麼。
可是誰能想到,這人啥都不行,可是卻有一副好牙口呢。
何苒打量面前的荊老三,荊老三閉着嘴,看不到他那一口鐵嘴鋼牙。
荊老三早就被眼前的女子吸引了,這女子沒穿鎧甲,而是一襲黑色暗金紋的箭袖,烏黑的頭髮束起來,如同一條高高揚起的馬尾。
馬尾?
荊老三猛的一個哆嗦。
他從小就害怕馬,但也只是不敢靠近而已。
真正讓他談馬色變的,是在周滄嶽那裡的經歷。
現在,他由眼前女子的頭髮聯想到馬尾,便通體生寒,臉色也蒼白如紙。
何苒饒有興致地看着他,這個荊老三學過蜀地的變臉嗎?
怎麼變臉變得這麼快,前一刻還眼裡帶花,下一刻便像是見到鬼一樣。
也不知道周滄嶽對他做了什麼。
“說說吧,你父親最信任的人是誰?”
何苒冷不丁的問題,讓荊老三終於從幻像中清醒過來。
天吶,就在剛剛,他看到了很多馬,打着響鼻甩着馬尾巴衝向他,他差一點就嚇尿了。
“你,你說啥?”荊老三反問。
何苒:“你父親最信任的人是誰?”
何苒重複剛纔的問題,目光冷冷,似乎能看到荊老三的心底,讓他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荊老三曾經坦然自若地面對過周滄嶽的審問,他在這裡,自從清醒過來之後,便一直在做準備,苒軍得到他,肯定是要審問的。
只是他沒有想到,眼前的女子竟然連寒暄都省了,上來便提問,這倒是讓他有些無措。
“我父親,我父親最信的人當然是我母親了,他們成親多年,都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何苒微笑,啪啪啪鼓起掌來。
“原來如此,那你的身世,他也沒有對你母親隱瞞了啊。”
又是這樣硬梆梆,何苒直接便把話題轉到了荊老三身世上面。
荊老三:“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你就不要再讓我難堪了,可以嗎?”
何苒;“你的出身不好嗎?堂堂昭王血脈,倒也不能算是不好吧?”
聽到昭王二字,荊老三先是一怔,昭王?昭王不是小孩子嗎?
但是他馬上便反應過來,眼前女子口中的“昭王”,並非是現在京城裡的那位,而是先太子周棟!
“你胡說八道,我只是一個由外室子變成庶子的可憐人,與昭王有何關係。”
何苒笑了笑,說道:“你的生母是惠山郡主,至於生父嗎,誰都有可能,就是定國公沒有這個可能,我說得可對?”
荊老三又變臉了。
這一次是由白變紅,紅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你,你敢侮辱於我?”
何苒:“巧了,我還真敢。即使你是昭王血脈,可也無法改變你那父不詳的出身,你,就是父不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