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年根底下,這些年來,何苒大多時候都是在軍隊裡過年,今年亦是如此。
臨出門前,她去看望孟老太君,老人家拉着她的手,一定要和她一起去。
“帶上我,帶上我嘛,大當家,你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白髮如雪,笑靨卻如春花般燦爛,何苒似乎又看到幾十年前,那道時常出現在軍營裡的纖細身影,她不會武功,人也嬌氣,卻還是一邊說自己的腰都要累斷了,還一邊在傷兵營裡忙碌。
“好,我們今年就在軍營裡過年,好不好啊?”何苒柔聲說道。
“好啊好啊,過年去嘍,過年去嘍!”孟老太君歡喜地拍着手,催促丫鬟去把她準備的禮物一起帶上。
荊大公子和荊大奶奶遠遠站着。
何苒對小梨說道:“叫上他們一起去吧。”
他們雖是荊重光的兒子兒媳,可他們同時也是孟老太君的後人。
夫妻倆萬萬沒想到何大當家會讓他們一起去軍隊,受寵若驚,誠惶誠恐。
現在還留在金陵的是何秀瓏軍隊,何苒讓人先行去告知了孟老太君同來的消息,何秀瓏便讓人去找來柔軟的坐墊。
今年選擇來軍隊過年的,還有秀姑和她的女兒、外孫。
這個除夕,孟老太君過得無比快樂,她坐在篝火前,看着那些年輕人唱歌跳舞,她一直都在笑,忽然,有個人坐到她身邊,說道:“你說給我繡裙子的,還記得嗎?”
孟老太君擡起頭,望着坐在身邊的人,上下打量,忽然,她像是想起什麼,不可置信:“秀姑?你怎地這麼老了?”
秀姑翻個白眼,你都九十多歲了,這裡誰有你老啊。
“別扯淡,我的裙子呢,你繡出來了嗎?”秀姑說道。
孟老太君一臉驚訝:“你居然嫁出去了?說好給你繡嫁衣的,我以爲你嫁不出去,就把這事拋到腦後了。對不起,我回家就給你繡,要不,你再嫁一回?”
秀姑的外孫白志遠聞言哈哈大笑,秀姑狠狠瞪他一眼。
沒想到,白志遠的笑聲卻引起了孟老太君的注意,她看到白志遠,眼睛亮了:“呀,好一個漂亮的小郎君,你是哪家的?多大了,定親了嗎?你看我家珊珊怎麼樣?咦,我家珊珊呢?”
孟老太君四下張望,忽然慌亂起來,一把抓住何苒的手:“大當家,我家珊珊不見了,你快去把她找回來!”
何苒曾經詢問過荊大公子,知道荊大公子有個妹妹名叫荊珊珊,前國公夫人李氏深明大義,不想與荊重光同流合污,早在永和帝登基之前,便分家,並且與三兒一女悄悄逃走。
這麼久以來,這還是孟老太君第一次想起荊珊珊。
哪怕是一直陪在她身邊的荊大公子和荊大奶奶,她也不認識了,只是跟着丫鬟一起叫他們“大公子”、“大奶奶”。
何苒不慌不忙,柔聲安撫孟老太君:“珊珊陪着她母親走親戚去了,路途遙遠,可能還要再過一陣子才能回來。”
孟老太君眼中的焦急漸漸散去,卻又迷茫起來:“珊珊是哪家的?我怎麼想不起來了,是我孃家的親戚嗎?”
是了,她只是記起了有珊珊這個人,卻記不起,這是她的重孫女。
她的世界裡沒有那個背叛她的丈夫,也沒有那個曾經寄予厚望的孫兒。
這些令她傷心的人,她全都不記得了,連同他們的孩子,她也不再記得。
何苒輕聲告訴她:“珊珊啊,是咱們軍隊裡李大嫂的女兒,活潑漂亮,很可愛的。”
孟老太君笑得無憂無慮:“原來是軍隊裡的啊,難怪我想不起親戚裡有這麼可愛的女孩子,等她出嫁,我要給她親手繡條裙子。”
一旁傳來秀姑的冷哼聲,孟老太君立刻縮縮脖子,像個犯錯後被人抓包的孩子,藏到何苒身後:“大當家,快點把我藏起來,秀姑脾氣可大了,我可不敢惹她。”
忽然,她又像是想到什麼,說道:“回頭告訴周公子,讓周公子治她。”
話音一落,何苒明顯感覺到秀姑周身的氣勢變了。
何苒記起,當年秀姑並沒有跟着她一起去征討西平王,那時她帶在身邊的是如蘭和李錦繡。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秀姑開始分管情報收集。
秀姑就是那時和孟老太君有交集的。她脾氣不好,哪怕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也經常發生口角。
但是她卻很給孟老太君面子,荊大山想要和離另娶時,秀姑還想去刺殺荊大山,是被何驚鴻攔下來的。
只是何苒直到現在纔想到,秀姑這樣的性格,是不會無緣無故就對一個人掏心掏肺的,她與孟老太君之間的情誼,究竟是因何而起?
好在沒過一會兒,孟老太君便開始打瞌睡了,衆人扶着她去何秀瓏的營帳裡休息,可是剛剛捱到枕頭,孟老太君又清醒過來,她問丫鬟:“大當家呢?快去把大當家叫來,我要和她說悄悄話。”
丫鬟爲難,像哄小孩一樣哄她:“大當家正忙着呢,要不,明天早上您再和大當家說悄悄話?”
孟老太君直搖頭:“不行不行,明天早上就晚了,你快去把大當家叫過來。”
丫鬟無奈,只好硬着頭皮出來找小梨,小梨聽說後,便轉告給何苒,何苒二話沒說,放下手裡的酒碗,便去見孟老太君。
看到她來了,孟老太君眼底眉梢都是笑意,她拉着何苒的手,悄悄說道:“大當家,我今天可真開心,真開心啊!”
何苒輕輕拍着她的背:“以後每年我都接你來軍隊裡過年,好不好?”
孟老太君望着她,眼中都是不捨:“大當家,我聽人說了,你快要回京城去了,要不,你也帶我回京城吧,我不想留在金陵,我想回京城。”
孟老太君是北方人,她在北方過了九十多年,一大把年紀,被孫子帶到了金陵,如今南北暢行,可她的年紀,已經無法承受長途跋涉,在她有生之年,都不能回到故土。
何苒不忍拒絕,只好含糊地說道:“那你要聽話,好好保養身體,等你的身體養好了,我就帶你回京城,到時叫上李錦繡,咱們一起打麻將。”
孟老太君的眸子亮了亮,又黯淡下來:“我都快要忘記麻將怎麼打了。”
她隱約記得,是何大當家教給她們打麻將的。
“沒事,到時我再教你。”何苒安慰。
孟老太君又笑了,忽然湊到何苒耳邊,輕聲說道:“他們都說你是她的徒弟,其實你就是她,嘻嘻,他們好笨啊,只有我知道,你就是她。”
何苒伸出雙臂,將那個瘦小的身軀擁入懷中:“對,我就是她,我是何苒,也是何驚鴻,你真聰明。”
孟老太君打個哈欠:“我困了,大當家,你要說話算數,帶我回京城啊。”
“好,我帶你回京城。”這一次,何苒沒再說讓她養好身體的話,她不忍心讓這個老人失望。
“好啊,真好,今天可真高興,我要回京城啦”
孟老太君躺回枕頭上,聲音越來越輕,何苒輕聲出去,丫鬟進來,給孟老太君把被子掖了掖。
這一夜,何苒與大家一起守歲,直到快四更纔回到營帳裡睡覺。
何苒特意叫了秀姑和自己一起睡,秀姑嘆了口氣:“孟姐姐糊塗了,倒也是福氣。”
何苒也有同感:“誰說不是呢。”
她想到什麼,問道:“孟老太君口中的周公子是哪一位?”
秀姑有片刻的遲疑,但她沒有隱瞞:“白蝶不是我親生的,這事你知道吧?”
這件事何苒還真不知道,她懷疑就連小艾小葵也不知道。
畢竟,秀姑南下後就和大家沒有了來往,得知白蝶是她的女兒,便想當然以爲她南下後成親了。
至於她的丈夫哪裡去了,這誰敢問呢,誰知道是不是被她去父留女了。
見何苒搖頭,秀姑哦了一聲:“我好像忘記說了。”
何苒失笑,等着秀姑自己說。
秀姑想了想,似是在想要從何說起,過了好一會兒,纔再次開口:“那年,你們都去榆林打仗了,我在青苑弄了一個訓練營,有一次在去青苑的路上,我被楊商王的人伏擊了。”
楊商王,前朝名閥,也是周池的死敵之一。
秀姑繼續說道:“也是我託大,身邊只帶了纖纖一人,寡不敵衆,我和纖纖全都受傷了,我們分開逃跑,我一路奔逃,最後躲進一駕大車裡。
孟氏說的那位周公子,便在大車裡。
他叫周靖,不是周家堡的。
我用刀指着他,讓他不要聲張,並且讓大車改去青苑。
他不肯,拼死反抗。
他有武功,但哪怕我受傷了,他也不是我的對手。
最終,我把他綁了,堵住嘴巴,命令車把式向青苑行駛。
車把式嚇得半死,不敢不從。
幾個時辰後,我們到達青苑,我叫上人手,去尋找纖纖,好在沒過多久,便找到了正被圍攻的纖纖,將她救了出來。
我那時已經把周靖拋到了九霄雲外,直到次日,手下問我那個被綁在馬車裡的人要如何處置,我這纔想起他來。
我讓人給他鬆綁,又把他嘴裡的破布拿出來。
他一開口便對我破口大罵,一副想要殺死我的樣子。
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與妻女失散,他打聽到她們曾經在一個大車店裡出現過,便趕過去,卻得知她們剛走,於是他便去追,沒想到卻被我在半路劫車
我心中有愧,便答應會幫他找到妻女。
再後來,我把他帶到駐地,派人跟着他一起去找,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腿上有傷,所以纔不能騎馬,只能坐車。
他們去了半個月,最後空手而歸。
這半個月來,他的腿傷沒有得到繼續醫治,已經惡化了。
你知道的,孟老太君素來心善,她得知我帶回一個傷員,便巴巴的過來幫忙,一來二去,和我,和周靖,便全都混熟了。”
何苒想起孟老太君說要給秀姑繡喜服的事,便問道:“你和周靖好上了?”
秀姑自嘲地笑了:“是我單戀而已,他心裡沒有我,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兒。
孟老太君看出來了,便勸我不要難過,兵荒馬亂的,周靖的妻女怕是早已不在人世,她讓我把這心思先收起來,等以後確定周靖妻女全都不在了,她去給我做媒,到時還要給我繡件裙子做喜服。
再後來,他的腿剛剛好一點,能夠下地了,他便走了,這一去,我便再也沒有見到他。”
何苒在心底默默嘆息,真沒想到,秀姑居然也有這樣的經歷。
她想到白蝶,問道:“白蝶又是怎麼回事?”
秀姑說道:“白蝶是周靖妻子收養的女兒。”
何苒啊了一聲,她還以爲白蝶是周靖的女兒,原來是養女。
秀姑繼續說道:“我當年南下,雖然是有賭氣的成分,可也是真心想去的,一來我知道大當家最後出現的地方是在兩湖,二來也是因爲我打聽到周靖妻女的下落。
後來,我費了一些周折,終於找到了她們,可惜周靖的妻子已經死了,只有他的女兒周蜓和養女小蝶。
當時,周蜓已經十八歲了,小蝶是她母親撿到的女嬰,沒過多久,她母親便去世了,周蜓本就是孤女,又帶着一個孩子,惹來很多流言蜚語。
我找到她,把白蝶帶在身邊,又給周蜓備了嫁妝,讓她風風光光嫁了出去,她現在杭州,已經是做祖母的人了。”
何苒問道:“你後來一直沒有周靖的消息?”
秀姑搖頭:“我找過,周蜓也找過,但是全都沒有。”
何苒想了想,說道:“你一定聽說過周滄嶽吧?”
“當然,當今天下還有誰不知道周滄嶽?”秀姑說道。
何苒:“孟老太君錯把周滄嶽當成了周靖。”
秀姑大吃一驚,她沒有見過周滄嶽,也從未把周滄嶽和周靖聯繫起來。
何苒說道:“周滄嶽的身世非常傳奇,且,他並不知道生父是誰。”
秀姑倒也聽說過,周滄嶽出身丐幫,是個孤兒。
“周靖出自臨安周氏,臨安周氏與晉地的周家堡是一個祖宗,後來反目成仇,他們這一支出走臨安,另一支建起周家堡,成爲一方諸侯,兩個周家也從此不相往來。”
兩人一直聊到快要天亮這才睡下,沒想到剛剛睡下,便聽到外面傳來小梨的聲音:“大當家,快醒醒!”
何苒一驚,立刻清醒,問道:“怎麼了?”
小梨聲音帶着哭腔:“孟老太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