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有旨,宣真臘國使節上殿吶!”黃門內侍特有的聲音從文德殿內飄了出來,聲音不陰不陽,不高不低,倒是深合大宋人骨子裡獨有的中庸之道。
真臘使節昂首挺胸,從鄒時闌巴身邊經過,有意無意地瞥了他一眼,鼻腔抽動,一絲陰冷的笑還未完全成型,就被扼殺在嘴角邊。
鄒時闌巴按照宋人的傳統,在心裡向那廝的女性長輩殷勤問候,一直到大殿裡飄出內侍唱讀禮單的聲音,方纔罷休。
“真臘國王獻象牙八十一株、犀角八十六株、玳瑁千片、ru香五十斤、丁香花八十斤、豆蔻六十五斤、沉香百斤、箋香二百斤、茴香百斤、檳榔一千五百斤,祝大宋國大皇帝龍體安康,萬年無期!”
以真臘的國力來說,禮物不可謂不豐厚,看來魔鬼也有害怕的對象,魔鬼也有求人的時候!
鄒時闌巴側耳傾聽,大宋官家的聲音很輕,聽不大清楚,從現場氣氛來推斷,也許真臘國的禮物並沒有打動宋人的心呢!
接下來,西遼、吐蕃、高車、高麗的使節,按照事先排好的順序,覲見官家。高麗之後,就是占城國。終於,到了自己出場的時候,鄒時闌巴略微整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邁步而入!
鄒時闌巴低着頭,急行幾步,撩衣跪倒,朗聲道:“占城國正使鄒時闌巴,叩見大宋大皇帝,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好,好!王子平身,請坐!”趙桓和藹地笑着說道。
鄒時闌巴施禮謝座,正身坐好,擡頭仰望大宋官家,等待問詢。
趙桓今日的穿戴不同昨日,這應該就是大宋天子最隆重的兗服了。只見,趙桓頭戴平天冠,穿八章深青兗服,前着紅色飛龍蔽膝,後披六採綬帶,腰橫玉帶,蹬粉底官靴。平天冠前後各垂着十二條玉串兒,流光七採,祥和明麗;曲領大袖兗服,繪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火、宗彝,威嚴華貴;玉帶上,一條綠龍鑽雲破霧,直上九霄。盛裝的趙桓,十二分的帝王氣派,令人不敢正視。
“貴國王身體可好?如果朕沒有記錯,國王今年應該是五十三歲,對不對?”趙桓問道。
鄒時闌巴連忙說:“承蒙大皇帝掛念,小臣惶恐之至!回大皇帝的話,家父今年正是五十三歲,老人家偶有小疾,無甚大礙。臨行之際,家父囑咐小臣,請大皇帝務必賜些靈丹妙藥,以便能親赴帝京朝見陛下!”
“哈哈,”趙桓大笑道,“朕記下了,早晚派人給你送到。這是朕單獨給你父王的,不算例行的賞賜,明白啦?”
站在兩廂的文武大臣,也同時輕聲笑着。
趙桓自登基以來,刷新吏治,改革軍事,發展科技,重視人才,祖宗家法棄如敝履,虎狼敵國望風披靡,實乃大宋自太祖之後的又一聖君。三十年間,滅西夏,服吐蕃,敗金國,天下已無敵手;更令人想象不到的是,國內百姓生活絲毫不受戰爭的影響,國富民強,自三皇五帝以降,沒有可與比肩者。
而今日的大宋天子,似乎與想象之中的趙桓相去甚遠,外表並無出奇之處,何以締造如此偉業?
鄒時闌巴是個知道規矩的人,知道不能佔用太長的時間,後面還有七八國使節在候着呢!他雙膝跪倒,將一厚厚的簿冊高高舉起,振聲道:“祝大皇帝萬壽無疆!”
平常的禮單哪有這樣尺寸的?
在諸多不解目光的注視下,執事內侍從小黃門手裡接過簿冊,一邊展開,一邊唱道:“占城國王施嘿排摩惵獻,獻……”
內侍的聲音戛然而止,突然沒有了下文!
大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宰相、執政面面相覷,不明就裡;趙桓也是一頭霧水,糊塗得厲害!
趙桓淡淡地問道:“好沒規矩的奴才,到底是什麼?”
內侍“噗哧”跪倒在地,聲音顫抖着說:“戶籍、山川圖冊!”
戶籍山川圖冊,這是何意?
難道……
鄒時闌巴道:“占城國三十八州,三萬三千九百一十四戶,十九萬八千六百五十四口,久慕天朝上國風儀,願併入大宋,做大皇帝的子民,懇請大皇帝俯允!”
什麼?
事起倉促,沒有一點準備,趙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習慣性地望向首輔宰相、尚書左僕射李綱,卻落了空。李綱已經有些日子沒上朝了,怎麼又忘了呢?
再看宰相張邦昌,張邦昌輕輕點點頭,趙桓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樞密使、延安郡王韓世忠臉上的喜悅已經無法掩飾,其餘的執政也都是其樂融融的模樣。趙桓緩步走下丹犀,親自攙起鄒時闌巴,對視良久,又取過戶籍山川畫冊,回到龍椅之上。
他按耐住心中的喜悅,儘量表現得平靜些,輕輕地翻看畫冊。移時,趙桓望着鄒時闌巴,道:“令尊實乃天下第一賢王也!這是朕收到最好的禮物,謝謝,一定要替我謝謝天下第一賢王!”
鄒時闌巴也動了情,連連叩首:“大皇帝肯於收留,家父必當感激萬分,至於天下第一賢王,家父又怎當得起?”
“當得起,朕說當得起就當得起!”趙桓長出一口氣,接着道,“傳旨:封占城國王施嘿排摩惵爲福王,世襲罔替;食邑兩萬戶;於京城、臨安各賜宅院一座,賜黃金十萬兩,絹五萬匹!封福王世子鄒時闌巴爲翰林侍講學士,這樣可以常常見朕,朕也可以多聽聽占城的事情!”
世襲罔替的親王,在大宋是破天荒的事情;大宋親王食邑一般爲萬戶,而父王則爲兩戶,也是天大的恩賞;在京城賜一所宅院,情理之中的事情,而在臨安賜宅院,應該是考慮到居住習慣的問題,臨安的氣候與占城國更相似些!說到翰林侍講學士,官階雖不高,由於經常可以見到官家,位置尤其顯得重要!
官家慮事之周詳,常人萬不能及!
看來,這一次算是賭對了!
鄒時闌巴百感交集,喜極而泣,一時說不出話來!
如何出來的,出來後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鄒時闌巴一概不知,一直到集英殿御宴開始,他才恢復了一點生氣。此次出使,總算未辱使命,結果出乎意料的好,懸了很久很久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來,歇一歇了。
太子趙諶率領文武百官爲官家賀壽,趙桓笑容滿面,一飲而盡;鄒時闌巴代表各國使節向大宋帝國大皇帝陛下敬酒,趙桓竟然連幹三杯,由此可見,他的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呢!
“官家大喜,官家大喜嘍!”入內內侍省都都知裴誼喜滋滋地奏道。
趙桓欣然問道:“朕又有何喜,說來聽聽?”
“淑妃娘娘生了一名小王爺,又生了一名小帝姬,母子平安呢!”裴誼道。
淑妃李氏懷孕之後,肚子就比一般**得多,請了十幾名太醫分別診脈,並無異狀,趙桓還是不能完全放心。今天總算生了,一生就是兩個,真是大吉大利啊!
於是,一干大臣紛紛上前道賀,過年的話說起來,沒有重樣的,此時此刻,趙桓喜歡聽些這樣的話,也就一一受了。
御宴結束後,官家高坐昇平樓,一邊飲酒,一邊觀看伎樂表演。
八音齊奏,鼓樂悠悠,一首《萬壽無疆》拉開了表演的序幕。
兩百餘名兒童,年紀都在十二三歲的樣子,個頭一般高矮,模樣一般俊秀,分作十隊,隨着樂曲的節奏,魚貫而入。
一爲柘枝隊,穿五色繡羅寬袍,系銀帶,戴胡帽。
一爲劍器隊,穿五色繡羅襦,裹交腳襆頭,戴紅羅繡抹額。
一爲婆羅門隊,着紫羅僧衣,緋褂子。
一爲醉胡騰隊,着紅錦襦,系銀,戴氈帽。
一爲諢臣萬歲樂隊,着緋綠羅寬衫,渾裹簇花襆頭。
一爲兒童感聖樂隊,穿青羅生色衫,系勒帛,總兩角。
一爲玉兔渾脫隊,着四色繡羅襦,系銀帶,戴玉兔冠。
一爲異域朝天隊,穿錦襖,系銀束帶,戴夷冠。
一爲兒童解紅隊,着紫緋繡襦,系銀帶,戴花砌鳳冠,綬帶。
一爲射鵰回鶻隊,着盤鶻錦襦,系銀帶,盛箭囊,射鵰盤。
一時間,紅紫銀綠,色彩斑斕,綿襖寬衫,舞姿翩翩。戴玉冠,裹襆頭,舞劍器,執錦杖,捧寶盤,挎雕箭,扮外夷來朝,裝異域獻寶,亦莊亦諧,亦歌亦舞。小兒爛漫天真,裝扮惟妙惟肖,直引得官家萬歲爺龍顏大悅,高聲叫賞。
接下來,樂曲一轉,已變爲《仙子賀壽》,三百六十名妙齡少女,揮水袖,舞腰肢,帶來千重香氣,萬朵鮮花,將人間裝點得異樣妖嬈。
但看,小娘子,十五六,尖尖的臉,細細的眼,彎彎的眉,薄薄的脣。頭戴花冠,或着紅黃生色銷金錦繡衣,或扎仙人髻,或捲曲花腳襆頭。她們像穿行春風的楊柳,搖擺着纖柔的腰,移動着細碎的步,紅黛相媚,顧盼生輝……
霍地,一名風流女子,排衆而出,啓朱脣,似一點櫻桃,舌尖上吐的是美孜孜一團和氣;轉秋波,如雙彎鳳目,眼角里送的是嬌滴滴萬種風情。輕吟慢頌:
“莫道繁華如夢,幾夜剪刀聲送;曉起錦堆枝,笑煞春風無用。莫頌,莫頌,真是蓬萊仙洞。
帝女天孫遊戲,細把錦雲裁碎;幾夜巧鋪春,盡向枝頭點綴。奇瑞,奇瑞,現出皇家富貴。”
溫柔鄉,英雄冢,趙桓自是英雄,此時陶醉於脂粉香中而不能自拔。
突然,眼前景物一變,剛剛還是兒女情長,如今已是金戈鐵馬!
七七四十九名女伎,盤馬彎弓,風馳電掣般而來,支支利箭應聲而出,百步外,在輕風中搖擺的楊柳,斷落無數。男子有這般武藝,已是難得;事情發生在女子身上,簡直匪夷所思。
“稀溜溜”,寶馬嘶鳴,一女子打馬如飛,繞着廣闊的廣場飛奔起來,馬尾巴處,拖着一隻繡球,大紅的繡球在風中跳躍,異常醒目。
再看這邊,另一女子催馬前衝,距離前馬百步處彎弓搭箭,一箭射出,球繩應聲而斷。
“好,好哇!”
掌聲如潮,喝彩聲直衝雲霄。
“報,紅旗報捷,紅旗報捷!”
趙桓聞聲,猛地站起來,望向聲音的來處。
在場的數千人,竟沒有一絲聲響。
一名魁梧的軍士,手中高舉着紅旗,跑得氣喘如牛,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帽子歪了,袍子破了,靴子上全是泥水,奔至昇平樓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捯幾口氣,高聲喊道:“武威郡王、燕京大都督岳飛嶽大將軍謹奏皇帝陛下,我軍於四月初一,攻破金國上京,俘金國國主、太子、諸王以下萬餘人,金國滅了。”
剛說完,報捷的軍士便昏了過去。
趙桓遙望東北方向,深深一揖,再擡起頭來,已經淚流滿面:“先帝臨終之時,猶對金國念念不忘,引爲終生憾事。父皇,您聽到了嗎?您看到了嗎?金國滅了,金國滅了!”
“官家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千臣民齊聲高呼。
“十妹,十妹在哪裡?”趙桓問道。
岳飛的妻子,柔福帝姬聽到官家的話,跪倒在地:“官家,臣妾在這兒呢!”
趙桓緊趕幾步,將柔福攙起,拉着她立於高樓之上,道:“這是朕的十妹、柔福帝姬,也是岳飛的妻子。爾等替朕,謝謝她和她的丈夫吧!”
君主對臣下說謝,自古未有!
宰相張邦昌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自討沒趣,率領羣臣道:“帝姬千歲千千歲!”
柔福帝姬,喜不自勝,倒在趙桓的懷裡,盡情地哭起來。
接下來的表演,氣氛越來越熱烈。
忽然,一名小黃門,急匆匆跑來,伏在裴誼的耳邊,輕聲說着什麼。裴誼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揮揮手,命令來人下去,看看官家,又看看場內表演的人羣,左右爲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趙桓似心有靈犀一般,覺察到了什麼,回頭瞧着裴誼,裴誼連忙低下頭,根本不敢正是官家的目光。
“何事?”趙桓淡淡地問道。
“官家,沒,沒什麼事!”裴誼道。
“何事?”趙桓的語氣愈發淡泊,裴誼服侍主子四十多年,明白主子的聲音越淡,就表示他的態度越堅決。這時候,不說看起來是不行的了。
“官家,您千萬不要着急!”裴誼緊張得不行,一邊觀察着官家的反應,一邊說道:“官家,李相公,李相公去了!”
“什麼?”趙桓眼前一黑,差點背過氣去,閉眼略微安定了一下情緒,再問:“什麼?”
表演的人識趣地退了下去,所有的人的目光全彙集到官家的身上。
“李相公,李相公於半個時辰前去了!”
“哇”,趙桓一口鮮血噴出,就此昏了過去。
現場亂作一團!
張邦昌到底是三十年的宰相,方寸沒亂,厲聲喝道:“不要亂!班直何在?”
“在!”呼啦拉奔出無數的士兵,挺身待令。
“所有的人在原地待好了,不要擅自走動!違令者,都給我拿了。”張邦昌鎮定自若,回顧太子,道:“太子殿下請節哀,太醫已經到了,快請太醫診脈吧!”
太子哭着退到一邊,太醫風一般跑過來,搭上官家的手臂。
不久,官家被衆人擡走,在場的人也紛紛散去了。
這樣一個大喜的日子,竟以這樣的方式收場,是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的。
皇帝寢宮福寧殿,趙桓有氣無力地躺在御塌之上,過往的一切,一樁樁一幕幕,在眼前搖來晃去。李綱去了,作了三十年宰相的李綱去了,怎不令人傷心。還記得那個特殊的日子,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李綱升爲執政,也是在那一天,他的身體裡又多了一個人!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是靖康元年正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