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67
時至暮秋, 歲安坊的行道樹黃了半截,清風拂過便抖落一地枯黃舊葉,雨後的氣溫也涼了下來, 成衣鋪子裡的衣裳面料都換了厚緞, 可上京的熱鬧並未因天兒冷卻下來, 詩會雅集、賞花蹴鞠依舊按部就班例行。
原讓人閒談唏噓的麒山塌方一事不知不覺也成了小事, 當下頭件大事, 無非是南祁王府與虞家的親事。
自沈家提親後,兩家的親事進行的異常順利,六禮已過四禮, 獨剩日子尚未定下。
且旁人再如何揣測這樁婚事定有內幕也無用,前些日子那沈老太君敲鑼打鼓地送了好些琳琅美玉去虞家宅子, 如今再沒有比虞錦風頭更盛之人了。
上京各家送上門的賀禮便淹沒了虞廣江臨時劈出的小倉庫, 相邀賞花禮佛的帖子亦層出不窮。
可虞錦很是謹慎, 自南祁王府提親後,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少往那些個大宴小宴裡鑽。
緣由無他,這上京有多少人家都眼巴巴盯着南祁王府,此前沈老太君那樣大張旗鼓地操心沈卻的婚事,定是讓不少女子抱有期待。
如今被她後來者居上,不免遭來妒意, 若是有人一時腦子糊塗, 難保要生出什麼事端, 是以爲避過這陣鋒芒, 虞錦近來消停得很。
昨日剛過六禮中的第四禮, 也就是納徵,眼下前廳正堆滿了綁着大紅綢緞的聘禮, 不算中規中矩的小匣子,單是那尺寸最大的紅木箱子便排至院落中央。
這聘禮規格,已然是參照頤朝各王的最高規格來辦。
虞錦甚是滿意,那些因前幾日名不副實的傳聞惹出的躁意都轟然消散。
她繞着一擡大箱子走了兩圈,嘴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住,一時得意忘形,忘了前因後果,嘴快道:“父親怎如此輕易就應了?還有好些人家沒過眼呢。”
“……”
虞廣江略略一窒,道:“你都坦明要給人守寡,還要爲父如何拿喬?”
話音落地,虞時也目光不善地看看過來:“什麼守寡?”
虞錦嘴角微僵,忙囫圇扯開話題:“欽天監還沒擇好阿兄與永安郡主的婚日?”
不知怎麼,虞時也聞言神色懨懨地撇過臉去,也忘了追問守寡二字從何而來。
虞錦趁機捎上庚帖回屋,若是讓虞時也知曉她在殊雲閣說的那些話,不知又要如何炸毛。
窗牖前,虞錦捧着臉落座於窗牖旁,面前的那張庚帖是沈老太君遣人送來的。
兩家已互換了庚帖,這張自然是沈卻的,帖上寫有姓名、生辰八字、籍貫等,很是詳細。
虞錦目光倏地一頓,沈卻的生辰是九月十六,那不正是……後日?
雖不是整歲生辰,且依沈卻的性子,想來也不可能大操大辦,但身爲……未來的南祁王妃,不知情便罷,眼下既已知曉日子,若是沒點表示未免太不懂事。
思及此,虞錦便碎碎念着吩咐生蓮清點庫房。
生蓮聞之微頓,她這些日子奉自家小姐的命令將上京沈家從頭到尾、從裡至外事無鉅細打聽了一回,是以躊躇道:“姑娘……恐怕南祁王並未有過生辰的習慣。”
虞錦不解:“爲何?”
生蓮道:“奴婢聽說,老王爺正是在南祁王生辰這日走的。”
虞錦稍頓,慢了半響才輕輕點了下腦袋,不知怎的,心上竟生出了些難受的情緒。
這種情緒一直維持到翌日,虞錦與楚瀾相約在珍寶閣。
楚瀾自打赴京以來,便常常出錯,不是在人前失態,便是舞鞭時無意碎了什麼金貴物件,沈宅不比王府,沒有白管家事事放縱,是以楚瀾便被老太君拘在府中苦學規矩。
近日好在沈虞兩家定親過禮一事忙得老太君腳不沾地,沒閒功夫看管楚瀾。
珍寶閣是一間珠寶鋪子,放眼望去,無不是琳琅滿目。
楚瀾的寶貝鞭子前幾日在沈卻手裡遭了難,流蘇吊墜不幸傷亡,故而此番意在給她的長鞭配個墜子。
她一手紫金流蘇玉環,一手羊脂玉配攢心梅花絡子,道:“阿錦,你說哪個和襯些?”
虞錦神色怔怔地垂着眼。
“阿錦、阿——”楚瀾微頓,疑惑道:“你今日是怎麼了?打從下馬車便魂不守舍的,莫不是定了親事,緊張麼?”
虞錦驀地回過神,“哦”了聲說:“我看還是那隻銀花柱配柳葉絡子比較好,你時常舞鞭,容易磕着碰着,配玉恐怕不妥。”
楚瀾深覺有理,也忘了問她適才走神的事,又去仔細挑選那銀花柱的樣式。
虞錦踱了兩步,替她擇了條淺綠色的綠葉絡子,佯裝不經意地問:“我聽我父親說,明日是王爺生辰,可是真的?”
楚瀾不以爲意地點點頭,說:“不過我小舅舅不過生辰,明日也是我外祖父的忌日。”
老王爺去世時她纔出生不久,對這些事自然沒什麼悲憫的情緒,說得也坦蕩鬆快,並未遮掩,也無甚好遮掩。
虞錦輕輕“唔”了聲,“那……那王爺往年生辰,便當尋常日子過?”
楚瀾答:“除了給外祖父上柱香,倒也沒什麼與尋常日子不同的地方。”
兩人說話間,楚瀾已命丫鬟付了賬,正往門外走。虞錦還未細問,迎面便撞上一雍容爾雅的婦人,她頭戴一支翡翠銀簪,着了身深綠色如意錦衣,額頭有幾道很明顯的紋路。
楚瀾驚訝道:“外祖母?您怎在這兒?”
這人便是太妃楊氏。
虞錦只遠遠見過她一眼,還是入京不久時沈老太君做主辦的蹴鞠宴,若非楚瀾這麼一驚呼,她險些沒將人認出。
只稍頓半瞬,虞錦忙福身道:“太妃娘娘。”
楊氏溫婉一笑,頷首說:“趕巧了,我正說着呢,你曾外祖母前兩日打了對金耳墜送去虞家,搶了我這做婆母的活兒,聽說金縷閣新進了幾匹羊絨緞,將至入冬,便來瞧瞧。”
聞言,楚瀾揶揄地瞥了眼虞錦。
虞錦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沈老太君似是嫌棄聘禮的規格過小,納徵後確實又陸陸續續送來好些精緻玩意兒。
她客氣道:“承蒙老太君與太妃擡愛,阿錦屬實惶恐,又怎敢讓太妃親至挑選物件,實在是——”
“你這孩子,往後都是一家人,你又同我客氣什麼?”楊氏截了她的話,語調慢慢道:“既是趕巧,不若趁此讓繡娘量個尺寸,做身羊絨小襖如何?”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眼前之人是南祁王生母,王府太妃,她又怎敢推辭?
半推半就,便已至金縷閣。
沈家人是金縷閣的老客人,只是主子親至倒還是頭回,掌櫃的忙騰出上好的休憩間,茶水瓜果一應具備,又呈上時興的面料以供挑選。
楊氏的動作很慢,笑意中又透着幾分疏離。
虞錦應和間側目飛快地打量她兩眼,楊氏是很典型的溫婉模樣,並沒有很張揚的姿色,且平素裡又在老太君的威儀之下,更難矚目。
聽生蓮打聽說,太妃楊氏自老王爺逝世後不久便身體抱恙,沈宅諸事一應不管,就連平素裡夫人之間的應酬也很少參與,是很恬靜的性子。
可不知爲何,虞錦只覺她一臉愁容,那幾根深深的皺紋,瞧着並不像是萬事不理的樣子。
相比虞錦偷摸打量,楊氏的端詳來得更直接些。她忽而笑說:“虞姑娘生得明豔,瞧着虞家將姑娘養得很好,想來自幼便沒受過委屈吧?”
這話問得委實有些沒頭尾,虞錦眉梢一跳,當即想起從前尚在靈州時,那些成親不久的女子是如何抱怨婆母刁難的。
嘶,不會吧?
虞錦忖度着說:“夫人說笑,自幼來父兄便忙於軍務,除卻禮儀規矩不許鬆弛外,其餘倒是看管不緊。”
楊氏聞言嘆息道:“只怕你父兄將你養得這般好,往後反要受委屈。”
虞錦不解:“太妃何出此言?”
楊氏道:“你乃將門之後,想來也很明白他們這些從軍之人的日子,行軍作戰,少則一兩月,多則兩三年,且朝不——爲妻爲母,難免擔驚受怕。儘管眼下盛世尚且安穩,可王爺那個性子,是隨了他父親,軍務比天大,其餘種種皆可往後安置,普通親王郡王的王妃還能說是享福,可南祁王府,實在是受累了。”
虞錦只當是未來婆母語重心長,且乖巧聽着,直到楊氏繼續道——
“垚南王府的一應事宜,都需王妃親力親爲,既要操勞府裡,又要照顧王爺,恐怕還需忍得夫君長住軍中的寂寞,只怕性子嬌氣些的姑娘,都捱不了幾年苦日子呢。”
虞錦稍怔,不由正襟危坐。
來了來了,這便是提前“立規矩”,敲打她了。
只是她這未來婆母的話裡,那怨懟的口吻是從何而來?
虞錦停頓了下,道:“既是嫁爲人婦,操持府中庶務乃分內之事,照料夫——未來夫君也實屬應當,至於旁的……當今天下,但凡有些本事的男子皆是早出晚歸,若當真能日日歪在身側的,倒是反而令人捉急。”
“可這世上之事哪有事事如意的,倘若身處其中,恐難說得如此輕巧。”
楊氏口吻略重,垂頭飲茶時不自覺深吸了口氣。
虞錦撫過緞子的動作略略一頓,稍有疑慮地蹙了下眉心。
饒是楚瀾心大,都嗅到了一縷不妙的氣息,她摁着嗓子咳嗽一聲,給身側的見梅使了個眼色。
而後一炷香的時間,楊氏並未讓繡娘來量身段,而是以“虞家無主母”的緣由,苦口婆心地傳授虞錦爲人妻的規矩。
說着說着,便挑剔起虞錦這身衣裳過於靚麗,首飾過於花哨來。
楚瀾想攔,可堪堪一開口,便被自家外祖母給堵了回來。她神色略微有些呆滯,外祖母平日唯唯諾諾,連府裡下人的着裝都不加理會,今兒是怎麼……
“舅、舅舅!”楚瀾望向屏風那頭,連忙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