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坐大巴,後打的士,趕到臨江村時,已是下午三點了。村路上滿是碎磚爛瓦和刮斷的樹枝,車走不動,無奈,我只得步行。
此時,天空飄灑着零星細雨,颱風帶來的冷氣流使得氣溫驟降,我只穿一件單衣,冷得瑟瑟發抖。整個村子,就像被鬼子洗劫了似的。有些舊房子,屋頂都沒了,只剩一副架子。我不禁有些奇怪,張冬來這裡做什麼?
張冬並不是我的親表哥,而是按一個遠房親戚的輩分論下來的。小時候,我和他玩的比較好。自從13歲那一年隨做生意的父母搬到廣東以後,其間我只回過一次老家,看望師父,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一年多以前,張冬不知從哪弄到我手機號,打電話說想出來打工。那時候,我大學剛畢業,就職於一家小公司,工作還算穩定,就讓他過來了。闊別十幾年,我和他之間早已沒有了共同語言。不過,回首幼時的歲月,還是比較留戀的。
張冬大我一歲,只有小學文化,我通過朋友,幫他在一傢俬營工廠裡謀了一份工作。但他只做了一個月,就推說太累,辭掉了。他對我說有個叫老七的江西人和他關係不錯,那人找到一份輕鬆的工作,把他也帶過去。他和老七過來找我吃了頓飯,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今天早上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人就是老七。
電話裡,聽說張冬死了,我非常震驚,心裡還是很難過的。在這個城市裡,張冬是唯一一個和我關係比較親近的人了,我父母都在珠海。張冬沒有父母,被他爺爺帶大的。老七在電話裡說他是被淹死的,屍體還沒有找到。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屍體,把骨灰帶回去,給老人一個交待…
我就這樣想着,走在村路上。迎面過來一個矮胖子,擦肩而過時,忽然把我叫住了:“你是阿冷嗎?”
我看了看他,只覺有點面熟,茫然的點點頭,“對,我是。”
“你好,我是老七,張冬的朋友。”
“哦,你好,張冬他…”說着,我喉嚨裡就像梗了一根魚翅,眼淚流了下來。
老七長嘆一聲,說,跟我來吧。
一路上,老七便跟我講述來龍去脈。他原本是江上的漁夫,後來,想體驗打工生活,就進了廠,在廠裡,認識了張冬,並把他帶了出去,進了另一個廠。由於受不了約束,老七隻做了一個月就又辭掉了,回到江上繼續做漁夫。張冬不時過來找他喝酒,由此,認識了和他一起打魚的老鄉王順。昨天,張冬又過來了,偏巧趕上臺風,喝到後來,張冬出去撒了泡尿,就沒了蹤影。他和王順追出去時,看到張冬站在東江裡,衝他們一笑,揮了揮手,一頭扎進了深水區…早上剛一來電,老七便跑到公用電話亭,按照當初吃飯時我留給他的那個號碼,撥通了我的電話…
“屍體還沒找到嗎?”我問。
“沒有,早上給你打完電話我就報了警,兩艘巡邏艇在江上轉了三圈都沒找到,估計被衝到下游了,我們自己找吧。”
“嗯。”我點點頭,問道:“你是說,張冬是自己跳進江裡的?”
“是啊,我和王順都快被嚇死了,太邪門了!”
說着,我們來到了江邊,雨已經停了。江面上,一望遼闊,遠近停泊着幾條漁船,水波盪漾,十分寧靜。一座帳篷,孤零零的立在岸邊。聽到說話聲,一個瘦瘦的漢子從帳篷裡走了出來。
“他就是王順。”老七說。
“哦,你好。”我掏出一根菸遞給他。
王順正摳着腚,慌忙騰出一隻手,接了過去。
“張冬在哪個地方出事的?”我問。
王順衝着遠處揮了揮手,說:“就在那邊,走,我帶你去。”
我跟着他來到一塊沙灘,王順指着江裡,說:“阿冬就是在這個地方跳下去的。”
我點點頭,呆呆的凝視着江面,一隻水鳥滑了過去,發出一聲鳩鳴。
忽然,我覺得後背一涼,有種異樣的感覺。一回頭,我看到遠處有一個坡,零零散散的分佈着許多墳包和墓碑。
“那裡是墳地嗎?”我指着遠處問。
王順先是一愣,隨後點點頭,說:“是的,那裡葬的都是這個村裡死去的人。”
我點點頭,突然,我看到坡的最高處依稀是一座新墳,又大又圓,下面那些墳圍着它,就像一個個矮墩墩的孩子…看到那座墳時,我忽然覺得,這種葬法不對!小時候,我跟師父在一起學到很多關於殯葬的知識。我的師父張有才是一位頗富傳奇色彩的民間紙紮藝人,也是一位殯葬師。關於他的事情,在此我就不一一細表了。
我記得師父跟我說過,南方一些地區流行坡葬和山葬,墳墓像梯田一樣,一階一階往下推。這種葬法,如果葬的都是同一族人,那麼,至高點上葬的一定是這一族裡輩分最大的祖先。而且,要建一塊帶有棱檐的墓碑,把風水兜下來,這樣,才能福佑子孫。如果是亂葬,那麼,至高點就須空出來,不能葬人…可遠處那塊墳坡,最高處是一座新墳,而且沒有墓碑,裡面葬的是什麼人呢?…
我正想着,就聽身後一陣柴油機‘突突’的聲音,回過頭,只見老七開着一條漁船停靠在江邊上,衝我們喊道:“上船吧,我們去下游看看!”
東江邊上的水很淺,船靠到離岸五六米遠時便沒法動了。我和王順脫掉鞋子,挽起褲管,趟過去的。水很涼,腳踩進沙子裡,鼓出一個個氣泡。
來到船上,老七說了聲,坐穩了,便掌起舵,一加油門,漁船冒着黑煙,‘突突’的向江心駛去。
江心的水看起來是黑色的,不知有多深。江面十分寬闊,坐在船裡,放眼四望,只覺到處都是水。漁船豁開一條水路,搖搖晃晃向前駛去。
我是典型的旱鴨子,不會水,低頭一看,水面就在離船舷不到半尺之處,不時有水花濺進來。船體晃的我頭腦眩暈,兩隻手死死的扳住船舷。
駛出二里多水路,老七關掉機器,小船終於停止晃動,像一片樹葉似的,悠悠的向前飄去。我一顆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胳膊都有些僵硬了。
老七四下裡望了望,說:“巡邏艇搜到這裡就沒有往前了,我們從這裡開始找吧。”
“那就麻煩兩位大哥了。”我說。
老七眼睛一紅,擺了擺手,“張冬也是我們的兄弟,這是應該的。”
王順丟給我一支菸,站了起來。
他們兩個就像變戲法似的,從船舷兩邊各抽出一隻長長的櫓。二人分列兩側,把櫓插進水裡,往後一撐,船便向前蕩去。
天色愈加陰沉,四下裡靜悄悄的,江面上飄浮着淡淡輕霧,涼氣沁人,水面看起來十分平靜。
“這江裡的水不會動的嗎?”我問。
“上面看不出在動,下面有暗流。”老七說,“阿冬可能就是被捲進暗流裡沖走了,我們駛慢一點,看能不能找到他。”
小船慢慢的向前面蕩去,我始終不敢站起來,只得伸長了脖子,到處張望。
又駛出好幾裡,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然而,水面上卻依然空空的,什麼也沒有。老七早已熱的脫掉上衣,滿身的肥肉隨着動作不停的顫動。王順看起來也累壞了,撐幾下便停一停。
我心裡很是過意不去,卻又幫不上什麼忙,便道:“天就要黑了,要不先回去吧,明天再找。”
老七停下來,看了看天色,嘆了口氣,點點頭。二人把櫓插回船舷,坐下來各抽了支菸,便發動機器,往回駛去。
天黑的很快,兩岸閃爍的燈火,不斷向後飄移而去。
走着走着,突然,船身一陣顛簸,似乎撞到了什麼東西,我清楚的聽到一種利器劃過金屬的聲音。
“TMD!”老七急忙關掉機器,船停了下來。
“什麼東西?”王順驚恐的問。
老七抽出櫓子,往水裡探了探,向後面望去,黑黑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四下裡,只有風發出來的‘嗚嗚’的聲音。
“快走,快走,TMD,傳說這一帶有水鬼,晚上沒有船敢走的。”王順催促道。
老七也有些害怕了,迅速發動機器,加大油門,漁船顛簸着向前面衝去。
一上岸,我們三人就像虛脫了似的往地上一躺。
“剛纔…剛纔那是什麼東西啊?船底也不知被劃傷了沒有!”王順喘着粗氣說。
老七吐了口唾沫,說:“去NMD,明天再檢查!”隨後,對我說道:“阿冷,你住下來吧,這裡很偏僻,晚上沒有車的。”
“嗯。”我應了一聲,從地上站起來,說:“二位大哥都餓壞了吧,我去村裡買點吃的。”
老七坐起來,指了指東南方向,說:“那邊有個市場,店鋪裡有熟肉賣,再買兩瓶酒,我去給你拿錢。”
我擺了擺手,說我身上有錢,掉頭便走了。
來到村裡,只見路上的雜物已經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四下裡十分靜謐,空氣中飄浮着燃香的氣味,房子裡透出昏黃的燈光。偶爾有三兩行人,沉默的從我身邊走過。
我按照老七指的方向,找到了那個市場,買了半隻烤鴨,兩斤豬頭肉,十幾只滷豬腳,做爲下酒之物。然而,卻沒有買到酒,有一家賣酒的店鋪,門是關着的,我只得作罷。
回去的路上,我邊走邊打量,看有沒有店鋪。路過兩家,門都是關着的。就在我開始失望的時候,突然,我看到前面有家店鋪裡透出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