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從來都不害怕值夜班。
像他們做前臺工作的,兩班倒是常有的事。
她也不虧待自己,拿到工資的第一個月,就好好裝飾了一下自己的工作環境
——櫃檯後面的摺疊椅是她精心挑選的,上面還鋪了厚實柔軟的毯子,一窩進去就被毛茸茸的暖意包裹住,相當有安全感。
對這點,陳麗一向引以爲傲,不止一次地向朋友炫耀過“秒入睡”的絕技。
但是今晚,陳麗失眠了。
招待所最後一位住客在十一點四十七分的時候回來,陳麗關上了大廳的燈,只留兩扇小燈。
她一如既往地躺下,覺得心裡突突的,就開了個ASMR的音頻聽聽。
半夜兩點,外面呼嘯的風透過門下面的縫隙襲入室內,發出尖銳綿長的呼嘯聲。
半睡半醒的陳麗一下子清醒泰半。
“……怎麼就是睡不着……陳麗,你可從來不信那些亂七八糟的,快睡快睡,明天還要上班呢!”
她安慰着自己,揉了兩下太陽穴翻了個身。
意識迷迷糊糊飄離出去,陳麗夢見自己去老鄉家拿犛牛肉,拿好肉剛走出來沒幾步,迎面撞上一羣飢餓的野狼。
在冬天的西北,曾經常有野狼出沒,陳麗聽家裡老人說過,那時候家家戶戶有挺獵槍,冬天和衣而臥,要是半夜聽到雞飛狗叫,便一個鯉魚打挺起來,炕上土獵槍出門打一槍。
下一秒,就能看見許多幽綠的小燈泡飛快竄走——是受驚的野狼。
要實在餓狠了,野狼們會後退幾步,等硝煙的味道散去,再悄摸進雞舍。
人們並不敢打死野狼,這東西羣居,打死一隻,剩下的會拼命復仇,一旦碰上餓瘋了的狼,只能自認倒黴。
陳麗覺得,這羣野狼就是餓瘋的那種,幾十雙眼睛死死盯着她的犛牛肉乾,流着口水緩緩逼近。
她嘴裡不甚熟練地模仿出低吼聲,從她這一代人出生後,野狼就極少見到了,眼下怎麼應對,她也沒數。
陳麗想回老鄉家求救,一回頭卻發現連人帶房都沒了,一切彷彿從未存在過。
她背上的冷汗一下子沁了出來。
陳麗開始跑,夢中的身體重得離奇,平時跑三四步的力氣,她現在只能跑一步。
“呵——呵——”
她覺得自己背上裝的不是肉乾,是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哞——嗚——嗚——”
狼嚎在耳畔接連響起,鑽進她耳膜引起顫慄的時候,每一個音節都寫滿了嗜血和飢餓。
陳麗嚥了口口水,腳步踉蹌着跑得更快。
突然,她鼻間聞到一股腥風。
陳麗驚恐忐忑地回頭,只見一張血盆大口朝她張開,利爪尖牙在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耳邊最後的聲音,是狼王后肢踏在地上發出的悶響。
“砰——”
她腳下一軟,陡然踩空。
陳麗尖叫着驚醒:“救命!救救我!救——”
入目一片漆黑。
“撲通——撲通——”
陳麗心臟狂跳,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眼中驚惶未定。
“是夢……是夢……我的天……”
她覺得空氣都變得稀薄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太過真實,真實到她現在鼻子還能聞到那種帶着血氣和腥臭的野獸口腔味。
陳麗撈起手機,四點十四。
就睡了兩個小時。
現在再讓她睡也睡不着了,索性開始刷朋友圈。
還沒刷兩下,外頭傳來了一聲沉重的悶響。
陳麗的心驀地又被提起,兩隻眼睛瞪得宛如銅鈴大,一動不動地盯着門口。
外面……發生了什麼?
會不會和她的血光之災有關?
一直捱到天光微亮,招待所做早飯的同事撞響骨鈴,鐺啷啷地打開大門,一眼望見面色慘白眼圈烏黑、熬了個大夜和鬼似的陳麗。
“嚯——!小麗你咋了,半夜做賊去了?”
她嚇了一大跳,見陳麗沒反應,趕忙將幫她帶的早飯放櫃檯上,越過來摸她的額頭。
“怪了……這孩子別是中邪了吧……哎喲,早說了橋塌是神靈警告,咋還有人也不好了捏?”陳大娘嘟囔着去掐陳麗的人中,打算要是治不好,就叫她家裡人來看。
陳麗前半段還沒動靜,聽到後面“橋塌”,一個激靈,“啪”地攥住陳大娘的手:“你說啥?啥橋塌了?”
這片的橋就一座,是五十年前修的吊橋,下面是幾百米深的懸崖,底下都是尖利的石頭,連山羊都摔死無數,人要是腳滑,掉下去必定屍骨無存。
陳麗如果去拿犛牛肉乾,就得經過這座橋。
她幾乎是不抱期望地看向陳大娘,後者驚悸未消,拍着胸脯啃了口玉米饃饃:“還有啥橋,不就那吊橋咯!昨兒夜裡塌的,陳老四正抹黑趕着羊過橋要趕集哩,現在全沒啦!”
饃饃太乾,她噎得直抻脖子,喝了口陳麗遞過來的水才緩過氣:“……你是沒看到,下頭的石頭全紅了,那血啊肉的,碎成一塊塊……唉,他婆娘知道了得哭死。”
陳老四和她們倆是一個村上的,養羊爲生,和家裡那口子感情不錯,家裡還有個在外上學的孩子,就指着這欄羊賣了好給孩子多打點錢。
兩人正說着,門口骨鈴嘩啦啦地響個不停,一下子涌進來十幾號人。
“陳麗,快,幫着陳大娘一起多弄點早飯!大夥兒今天要修橋哩!”所長戴着厚厚的毛帽子指揮道。
他看見櫃檯上的肉乾,撿起一個丟嘴裡嚼吧嚼吧,腮幫子動着,這才覺得被凍僵的肌肉甦醒過來:“有人買肉乾不?”
往年也有肉乾寄放在招待所裡賣,所長和他們賣的人都有點分成。
大約是覺得自己現在問這個不合適,畢竟賣肉乾的老鄉家就在橋那邊,沒等陳麗回答,他就自顧自地答上了:
“算啦,有沒有都是咱們運氣好!你沒去老鄉家可是祖墳冒青煙、老天在保佑你嘞!”
陳麗沒吭聲,等把修橋的一夥兒人打發走,給蘇吟送上去的早餐裡多加了個太陽蛋。
纔不是祖墳冒青煙、老天保佑。
是蘇小姐給她指了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