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夜遇
黃昏時分,天邊只餘一抹殘紅。
婉媚回到紫竹軒,因爲想起應嘯天曾經住過這個院子,不禁停下腳步,重新打量這處住所。
院外的黃楊木匾上,題有“紫竹軒”三字,配着門柱上一對詠竹的檻聯:有香有節有骨,宜煙宜雨宜風。用的均是瀟灑閒逸的王體行楷,雖然墨色陳舊,卻掩不住筆意風流,所以她當年一眼相中了此處。
前廳的門楣上,則題有“靜觀”二字,卻是中規中矩的顏楷。她從前不大喜歡這塊題匾,總覺得擡頭一見,便會心中一警,未免太拘束了些。也曾自己拿了紙筆來寫,卻左右寫不出這道如椽筆力,後來性子沉靜下來,竟漸漸改爲欣賞。
很久以前她便猜到,這處宅院原來的主人是個男子,而且還是個性情矛盾的男子。
而今,那個模糊的影子終於變得清晰。他俊美無儔,舉止高貴,但卻危險得像一道淵,深沉得像一個謎!
既然他是從這裡走出去的,那麼這裡的每一處匾聯,他都看過、讀過,說不定有一些還是他自己寫的吧?
這裡的一草一木,他也都瞭如指掌,說不定有一些還是他自己手植的吧?
他也曾在這裡起居坐臥、讀書寫字、聽雨賞花?就像這十年來,她所做的一樣?
只是,他畢竟是男兒之身,還有一些與她不同的愛好。
比如,她之所以一直讓東廂房空着,是因爲那裡的牆壁上有許多深淺不一的劍痕。有的劍痕,如果細細辨認,分明就是潦草的詩句: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樑。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
當年,下人慌張來報,說他們在搬動東廂房的木櫃時,看到牆上有一些字句,請她前去查看。於是,她看到了那幾行詩,也依稀窺見了某種疼痛……
應大人。應嘯天。如果說十餘年前他還是一個孩子,便會用劍刻出這樣的字,那麼,如今的他,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收回思緒,喚來徐媽:“媽媽,你還記得麼?我們剛搬進這座院子時,曾經收拾出來一些小東西?”
徐媽媽記性極好,“是的,小姐,當年你吩咐我們用一隻木匣裝了,放在雜房裡了。”
婉媚點點頭,吩咐徐媽媽把那匣子找出來。未幾,徐媽媽和燕兒果然將一隻二尺長寬的紅漆木匣擡進前廳,小心地打開了來。那木匣剛被擦拭乾淨,花色清晰可辨。
婉媚擡眼看時,原來俱是一些玩具,都已染上微塵。她一件一件地看下去,只見有一隻細木鳥籠,製作得極是精巧,但是已經沒有了籠門。有一隻一尺來長的木劍,手柄光潤無刺,想是經常使用。有一隻牛皮彈弓,皮面磨得光溜溜的,還有大半盒生了鏽的圓鐵彈珠。
婉媚捻起一卷細線和幾截短小的軟木,笑道:“媽媽,這是垂釣用的吧?”
徐媽媽微笑道:“正是。這是釣絲和浮標,很多男孩都有的,只是難得有這般精巧。”
婉媚隨手放下,再看最後幾樣物事,卻有一柄小小的刻刀,刀柄上纏着的紅色絲線已經褪色,但是刀刃卻並未生鏽,看着依然鋒利。還有兩個手掌大的木偶,想來就是用這柄刻刀刻就。
那兩個木偶乃是一男一女,男的面目粗糙,凶神惡煞,女的則刻線精細,溫婉而笑。
婉媚很自然地翻轉木偶,只見男偶的背面赫然刻了兩個字“還我”,女偶的背面則刻着“孃親”,合起來便是——還我孃親?每個字都刻得極深,對孩童來說,也不知要費多大的氣力!
這兩個木偶簡直太奇怪了!婉媚心中突突直跳,好像抓着兩樣燙手山芋,她忙將木偶丟落匣中,命徐媽媽將木匣原樣放好。
徐媽媽見她神色驚惶,忙道:“小姐,這上面寫了什麼字?怎麼將你嚇成這樣?”
婉媚恍恍惚惚地搖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雖是這麼說,她卻遏制不住自己胡亂猜想。設想十餘年前,有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他長得粉雕玉琢,但卻飛揚跳脫,在這院中讀詩、舞劍、放鳥、釣魚……
他表面上悠然陶然,可是心裡卻好像是苦的,甚至可能還充滿了恨意,所以他纔會在前廳的匾上題着“靜觀”二字,時時提醒自己……
這種印象,跟她白日裡見過的那位應大人,不知不覺重疊起來。他外表高雅,用起手段來卻毫不容情。據二表哥說,北疆的戎夷,一看見應嘯天的旌旗,就會嚇得望風而逃……看起來那麼溫和的人,卻很適合身穿紅衣,也許他身上曾經沾滿鮮血……
這些事在她心底反覆翻滾,到了夜裡,她仍是久久不能安睡,只覺得這幾日接連發生了許多事,擾亂了她寧靜的心湖。
她猛地一下坐起。是了,上香的那天,那解籤的黃衣女尼曾說,不出三日,她便能見到想見之人。如今三日已過,她的確是遇見了玄衣男子和阿飛,以及二表哥和應嘯天等人,莫非這籤文便要應在他們身上?
她最最憂心的是自己的婚姻大事。難道說,這些人中,就有她的良人?
這個念頭甫一冒出,就被她自己壓下去了。不可能,她的生活怎麼會跟這些人發生糾葛?莫說二表哥是冉家的人,又是清貴翰林,應大人更是皇族,至於玄衣男子和阿飛,他們說不定真是獨狼山的匪寇……
她心亂如麻,越想越睡不着,終於還是披衣起身,想去戶外走走。值夜的徐媽媽被她驚動,揉了眼睛陪她出來。她在東廂房默默站了一會兒,便又沿着抄手遊廊走到溪邊。
夜涼如水,淡月疏桐,屋影重重。她在溪邊擡頭一望,這才忽然發覺,隔着若耶溪,斜對面不正是那座叫做臨仙閣的院子麼?
也許,應大人也曾經靜靜站在此處,遙望那一處荒涼的院宇?如果她沒有猜錯,臨仙閣裡住過的那位端王寵妃,其實就是他的生母?否則,白日裡他問起臨仙閣的時候,便不會那般語意蕭疏……
想不到他們同病相憐,都是沒有孃親的人!
夜深人靜,弦月如鉤。一旁的徐媽媽站着站着,便也清醒了,低聲催促她回房。
她仰頭望了望幽靜的月色,輕輕一嘆,“媽媽,我想孃親了……十八年前的今天,是我的誕生之日,也是她的受難之日……我現在無心睡眠,你陪我去思玉閣坐坐,好麼?”
徐媽媽唬了一跳,“小姐,現在都已經夜深了……”她看見婉媚悽然的神色,終於還是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一跛一跛地返回院中,找了鑰匙和燈籠出來。
兩處院子本就隔得很近,兩人又對思玉閣極爲熟悉,婉媚不想驚動旁人,遂命徐媽媽到了思玉閣跟前再點起燈籠。
只因蘇老爺對亡妻極是懷念,這思玉閣雖是空置,卻時時有人進來打掃擦拭,多年來一直保持得一塵不染。
婉媚曾經有一個習慣,她每每心煩意亂之時,便會在思玉閣的書房靜靜抄寫佛經,直到心情平靜。此時雖是深夜,卻也不例外。徐媽媽起先還在幫她磨墨打扇,漸漸便有些眼皮耷拉。婉媚擡眼見了,輕輕一笑,收拾筆墨便準備回院。
就在這個時候,樓板上突然傳來“咚”的一聲輕響,就像有什麼綿軟而沉重的物事突然倒落在地。
徐媽媽立時驚覺,婉媚也是心中驚跳。二人俱是不敢出聲,彼此對望一眼,那眼神都是在說:壞了,樓上莫不是進了賊了?
婉媚心念電轉,朝徐媽媽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仔細再聽。等了半晌,四下裡卻是靜得連掉下一根針也能聽見,樓板上也再未傳來別的聲響。
二人這才輕吁了一口氣。婉媚鎮定下來,取了一隻燈籠,指了指樓板,竟是想上樓去看看。徐媽媽有些不放心,但她腿腳不好,沒法跟去,只得捏着一把汗,憂心忡忡地看着婉媚踮着腳尖,輕悄悄地往樓上去了。
周遭別無異響,婉媚心中惴惴。燈籠的亮光照透腳下的黑暗,她很快便找到先前樓上發出聲響的位置。但是首先映入她眼簾的,竟然是一條細細的水流!再一看,卻又比尋常水流更爲粘稠!
她心中由驚而疑而悟,霎時警鈴大作。啊,她懂了,這不是水,而是血!
她只覺得兩股戰戰,幾乎將手中的燈籠跌落在地。她死死咬住下脣,緊緊攥着空拳,深吸了好幾口氣,這纔將砰砰亂跳的心勉強平緩下來。
然後,她舉高燈籠,鼓起勇氣朝血流之處看去。那黑漆漆的角落裡,竟然半坐着一個一身深色衣裳的的男人!他蒙着面巾,看不清面貌,只看得見英挺的鼻樑和好看的濃眉。看他的身形,原本應當是坐着,後來卻體力不支,昏死了過去,栽倒在了地上!
前進,還是後退?沉默,還是叫喊?婉媚的內心閃過激烈的掙扎……
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她終於還是慢慢蹲下身去,顫巍巍地伸出一指,探向了那人的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