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已到了掌燈時分,丫鬟燕兒已將屋檐下的紅紗燈籠點亮掛上,各處青瓷燭臺、鑄銅燭臺上的紅燭也已一一點亮,照得室內恍如白晝。
紫竹軒的下人們圍着婉媚不住唏噓,婉媚笑着虛應了幾句,便由徐媽媽和鵑兒服侍着,去淨房洗滌塵土,換上了一件藕荷色半新不舊的曳地羅衫。
等婉媚洗浴完畢,石榴也將張興旺帶回來的藥物準備妥當,給她一一用上。
徐媽媽思慮周全,早已命了燕兒和廚娘薛媽去廚下備飯。婉媚果然餓得狠了,就着家常的雞絲銀耳、白蘑牛柳、玉筍蕨菜,細細地用了兩碗米粥,方纔放下青釉瓷碗和銀箸,端起了青釉茶杯漱口。
石榴看她精神明顯好轉,見機回稟道:“小姐,方纔你沐浴的時候,絳雲樓、墨蘭居、彩虹臺三處都派了人過來探視。傳話的丫鬟們說,六姨娘、二小姐、三小姐纔剛得到消息,因見天色已晚,怕打擾了小姐休息,這纔沒有親自前來,還請小姐勿怪。奴婢依例都一一打賞過了。”
婉媚眼神閃亮,抿脣輕笑,“呵呵,她們的手腳倒也不慢!無妨,等明日再說!”
她這次劫後餘生,似乎很有些感慨,留着衆人閒聊了半個時辰,方纔上牀休息。
衆人退去以後,徐媽媽親自給她蓋好艾綠被面繡荷葉蜻蜓的薄絲夏被,又取下銅帳鉤上的淺碧紗帳,擡眼正見她枕在錦繡青枕上閉目休息,一把柔黑的長髮垂放在耳邊,襯得面容素淨蒼白,又顯出眼底下的兩塊青影……她不禁心疼地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離開。
婉媚睫毛微顫,忽然睜眼,低低喚道:“媽媽,請留步!”
徐媽媽回身折返,在黃楊木拔步牀牀沿坐下,輕輕握住她伸出被外的右手,遲疑地看了看她的神色,“小姐喚我,是不是方纔問話的時候,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婉媚點點頭,輕聲道:“是了,媽媽也聽出來了,我方纔變着法兒問院子裡的每個人,過去三日裡都去過些什麼地方,見過些什麼人、做過些什麼事兒……細想之後,其他人倒也罷了,只有那個廚娘薛媽最爲可疑!”
徐媽媽點頭沉吟,“不錯,她來了本沒多久,這兩日也確有些反常……小姐,你可要拿了她麼?”
婉媚淡淡搖頭,“山楂那邊還沒有問出話來,我暫時還不想打草驚蛇……媽媽,你幫我留心着便是了,看她都跟外面的哪些人來往……還有,現在時辰合適,你去提點石榴一聲,讓她帶些金創藥膏,去柴房裡看看山楂那丫頭吧!但別說是我說的。”
徐媽媽溼了眼圈,“我的好小姐!你……”
婉媚微微一笑,再次閉上了眼睛,“媽媽,我累了,這就歇息了,你給我留一盞燈就好……對了,先前我換藥時換下的那塊黑巾,千萬別扔了,小心洗淨,幹了以後拿給我,別讓其他人知道。”
徐媽媽一一應了,吹熄燭臺,僅留牀頭的一個燈箱亮着,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婉媚照例醒得很早。她躺在牀上發了半刻的呆,便叫石榴進來服侍。
纔剛梳洗完畢,燕兒笑嘻嘻地進來通報說,她遠遠看見蘇老爺領着六姨娘柳依依,剛出了絳雲樓,正往紫竹軒而來。
婉媚莞爾一笑,“是麼?爹爹來得可真早!好在石榴心靈手巧,已是幫我梳妝好了!”
石榴嘿嘿笑道:“小姐,我原以爲你今日定要臥牀休息的,沒想到精神大好了!”
婉媚失笑地睃她一眼,“誰說我要臥牀休息了?越臥越好得慢了。我今日就在院裡呆着,但也該換身衣裳,打扮得清清爽爽!心裡亮堂了,頭也就不暈了,傷口也就不痛了!”
說着便鏡前鏡後地打量自己。她今日的妝服頗爲清新,白羅中衣外罩淡藍色交領衫襦,搭配月白底綴粉色小花綾裙,腰間則繫了一根長長的粉色宮絛,正應得這初夏天氣。
再看她頭上的髮式,乃是將額頂的散發梳成了兩個精巧的百合髻,用兩支竹節狀的青玉簪插上,腦後的那把直髮仍是柔柔垂下,看起來分外嬌柔。
難得的是她臉上也上了一層極薄極均勻的水粉胭脂,更顯得膚光勝雪,眉目清麗。
徐媽媽嘖嘖稱讚,“瞧瞧我們小姐,這麼一打扮起來,可真是一個頂頂標緻的美人呢!”
石榴也笑,“是了,小姐先前說她要略施粉黛,可把我高興壞了!”
婉媚嬌嗔一笑,“行啦,我還有幾分自知之明的。縱然妝扮過了,要論起美貌來,怕還是及不上二妹她們呢!”
石榴微微一哂,“唔,要我說吧,二小姐和三小姐都是瓜子臉、水銀眼,樣貌雖然極美,但按我們老家的說法,怕不像個福澤深厚的呢!”
鵑兒也輕笑,“是了,說起來,我也是更喜歡我們小姐這樣的!額頭光潔,鼻樑挺秀,面白如梨花,脣紅如桃花,眉淡如輕煙,眼明如水杏,哪一樣不是生得恰到好處?說實話,我跟了小姐好幾年了,也還常常看呆了去呢!”
婉媚笑着打趣,“呵呵,你們怎地都奉承起我來了?我可加不了你們的月錢哪!”
說笑間,她們已是到了前廳,正趕上蘇老爺和柳姨娘領着絳雲樓的李媽媽和斑斕、璀璨等幾個丫鬟,流水一般地涌進院子裡來。下人們一個個手捧箱子盒子,向她躬身見禮。
柳姨娘年約二十二三,生得鳳眼桃腮、珠圓玉潤。她今日內穿繡金線牡丹的嫣紅抹胸,配一條火紅的綺羅石榴裙,罩一件同色輕容紗褙,更顯得皮膚白膩,髮色鴉青。
她似乎深得濃淡相宜之妙,頭上只簡簡單單梳了個隨雲髻,發間別無金玉裝飾,只插了五六朵鮮豔欲滴的石榴花,加之笑容慵懶,聲音甜糯,行動婀娜,果然有說不盡的風情。
婉媚一見他們便是一喜,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迎上前去喚道:“爹爹!六娘!你們怎地來了!我正要去給你們請安呢!”
蘇老爺見婉媚神采飛揚,自然笑得極是開懷,拉着她愛憐道:“你這孩子,受傷不輕,這幾日就不必拘禮了!爹爹過來看你,也是一樣的!”
柳姨娘也關切地扶住婉媚,“是啊大姑娘,你手上的傷還沒好,怎麼就下地來了?怎麼樣?手還疼麼?頭暈不暈?”
婉媚燦然一笑,“多謝爹爹、六娘關心!我昨日是有些發暈,今天一覺起來,卻已是好得多了!”
蘇老爺笑着摸了摸脣上的鬍鬚,“那就好!”又問了她幾句用藥之事,轉而道:“對了婉媚,我剛說要過來看你,你六娘說她也不放心,非要跟了過來!她又說時辰還早,你必定還未用飯,乾脆將早飯擺在你這紫竹軒裡,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你看可好?”
婉媚喜悅得微微含淚,“爹爹和六娘一心想着我,我不知有多感激!能跟爹爹六娘一起用膳,我求之不得呢!”遂命徐媽媽領着李媽媽等人去花廳擺飯。
三人其樂融融地用過了早飯。婉媚見其中也有雞絲粥、蔘茸湯等物,便知道是柳姨娘特意爲自己準備的,少不了又說了一籮筐感謝的話。
蘇老爺因爲昨日回來得早,還有些事要趕回城中處理,也不等潘氏母女過來請安,便急匆匆地出門去了,只留下柳姨娘陪着婉媚話話家常。
柳姨娘雖然只比蘇老爺的三個女兒略長几歲,但她在勾欄酒肆之地混跡多年,早已練就得心思玲瓏,眼色乖覺。她當初一進蘇園,就聽說蘇家的這三位小姐都不是好惹的主,遂決定低調爲人,平常甚少出來走動。
到得昨天晚上,蘇老爺與她魚水相合,格外的生龍活虎,又摟着她說了半夜的話,她這才知道,原來府中的大小姐婉媚竟是待見自己的!她想着自己如今勢單力薄,又有潘氏母女惡狠狠地盯着,實是迫切需要與人結盟,而這位大小姐正是她最好的選擇!
趁着探望和用飯之機,柳姨娘仔細地觀察了婉媚一番。只見她藍衣粉裙,眉眼靈動,舉止嫺雅,言笑晏晏,真是說不出的聰慧勁兒。
柳姨娘親自取過一個錦盒,對婉媚且親熱且慚愧地笑道:“大姑娘,老爺他掛念你的傷勢,昨晚連夜命人將這支五百年的老參取了出來,說是要給你補補身子。可惜我不懂藥理,只能給他傳個話兒,也不知該如何幫你。”
婉媚見柳姨娘態度熱絡,再結合她在府中的處境,已是明白了她的來意。
說起來,柳姨娘的這番變化還不都是因爲自己?重生之後,自己不僅要改善在府中的地位,更要將姓潘的那些惡人拉下馬來!在這之中,爹爹的支持是最不可少的,而柳姨娘這人,說不定也是可以幫上大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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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媚計議已定,便就歡歡喜喜地接過錦盒——呵呵,又是一株老參,怕不得補出鼻血來——對柳姨娘自自然然笑得毫無心機,“多謝六娘!六娘客氣了,你叫我婉媚就好!”
柳姨娘面上一喜,聽這口氣,結盟的事兒多半成了!她瞬間滿臉堆笑,拍拍婉媚的手,“那好,都是一家人,我也就不外禮了,便直接喚你的名字了!”
“婉媚呀,你不知道吧,你這個爹爹呀,可是把你疼到骨子裡了!昨晚上他嘆息了半夜,直說你是三個女兒中最有本事的一個,對家裡的玉器藥材都有了解,還說你若是個男孩兒,必能一肩挑起蘇家的家業!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