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行事匆忙,心頭只記掛着自己的事情,於是萬事風過耳,聽到車窗外飄過這幾句歌謠,也未曾放在心上,沒曾想,其中竟然有莫大的牽連。
這歌謠,簡直就像是爲眼前的境況量身定做的。
田蜜的嗓音,本就清清脆脆,帶着點孩童的綿軟與稚嫩,因此唱起歌謠來,清透明亮。
於是,當她用那般純淨的嗓音哼起那般悲慘的歌謠時,兩相撞擊,落在府衙莊重威壓的大堂裡,落在堂中衆人的耳中、心上,便有股極強的衝擊力。
“鸜之鵒之,不見汝之。鸜鵒之羽,汝在外野,敝履當之。鸜鵒跦跦,彩霞披之,大神舞之。鸜鵒之巢,空空如縞,若其喪疫,天地無曉。鸜鵒鸜鵒,往歌來哭。”
田蜜古文並不好,因此最初聽到這歌謠,她不明其意,故而無感。
後來,在告別林微雅後,她四處尋人卻不見人,茫然之下,站在通往府衙的熱鬧街道上,再次聽到孩童用稚嫩的語調唱起這首歌謠時,心中竟莫名的升起一股沉痛,眼圈一熱,突然間就覺得好悲傷。
那並非是她的情感,但卻完完全全的左右了她的情緒。
也是她怔怔地站在路中央,才被正準備前往府衙的嚴明他們看到,他們見她聽這首歌謠聽得入神,便嘆息一聲,道出其意來。
鸜鵒是一種鳥,民間叫法就是那聒噪的八哥。
八哥八哥,他不見了。八哥的羽毛輕又輕。就像他在城外,被棄如敝履。八哥你跳來跳去,五彩的羽毛像彩霞般美麗,卻是在跳那祭祀的舞曲。八哥你可以回巢,可他卻有家不可歸,病死荒野,天地間無人知曉。八哥啊八哥,你唱着歌,卻好似在流淚。
一曲歌完,四下良久無聲。
誰都曉得。那姑娘雖是在喚八哥。但她真正喚的,卻是他們這些人。
快看啊,快看這悽慘景象,快看看那野外無人收拾的骸骨。看看天地間一片蒼茫。
歌謠中述說的。未必是真的。但也未必完全是假的。
雖說無巧不成書,可過多的巧合,難免不會留下刻意的痕跡。
這曲歌謠什麼時候出現不好。卻偏偏出現在今天,且是一夜之間,滿城飄蕩,事先沒有一點鋪墊。
顯然,這是刻意的,是有人刻意要讓他們聽到,刻意要讓他們注意到。
他們也確實注意到了,於是本以爲的正常,變成了疑惑,而疑惑一旦滋生,便如野草瘋長。
他們一結合最近發生的事情,一個猜測,便在心中凝結了。
最先打破堂中沉寂的,卻是唱得最投入的田蜜。
她澄透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盧東陽,巴掌大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肅聲說道:“於是,被警醒的諸位相約一堂,急急一提近來狀況,便發現了這個共同的問題。”
田蜜緩緩看向臉色凝重的衆人,最終落在盧東陽身上,沉聲道:“一個人出事是一個人的事,一個作坊出事那也是一個作坊的事,可若是很多地方都出了同一件事,那就是共同的事了,而且還是大事!”
平淡的聲音後面,是那姑娘一點不平淡的眼神,她眼光太過明亮,亮如利劍,直戳他雙目,聲音凌冽而高亢,“小女斗膽一問,此事大人是否知情?是否與封鎖城門有關?”
來了,他最擔心的來了,這就是爲什麼明明一切順利,他卻分外煩躁。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說知情,她必然質問他爲何知情而不採取措施,說不知情,又似乎顯得他這個府伊太沒用了。
恍若剛纔那一劍不是划向林微雅,而是停留在自己脖子上一樣,盧東陽覺得喉嚨有些乾澀,連說話都有些艱難,他艱難的道:“衙門早已貼出告示,封鎖城門,全是因牛頭山悍匪入城。連日來,本官憂心忡忡,深怕城內百姓遭其毒手,因此加派人手護衛百姓,且將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這上面,實在無暇他顧。”
說到牛頭山悍匪時,他下意識的看向林微雅,好在對方笑而不語,他暗自鬆了口氣。
多麼愛民如子,多麼盡忠職守,多麼兢兢業業,又多麼,冠冕堂皇。
田蜜忍不住哼笑一聲,目無表情。
她看了眼周圍,見不明真相的衆人或稱讚他,或敬佩他,或安慰他,而他,一副深明大義的模樣。
她向看林微雅,而林微雅,趁着衆人注意力不在他這兒,無聲地對田蜜張了張嘴:“太無恥了。”
是啊,太特麼無恥了!
田蜜怒了。
你喜歡裝,那我就看你能裝到何時好了!
田蜜怒了,但她沒有輕易撕臉的習慣,她只是咧了咧嘴,露出半口白森森的牙來,打斷衆人的思緒,高聲說道:“大人心繫百姓,小女由衷佩服,只是身爲在德莊城內居住的一員,小女不得不問一句——”
她微微一頓,成功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後,看着盧東陽,沉沉問道:“難道悍匪一日未擒,城門就一天不能開嗎?”
不等衆人附和,也不等盧東陽辯駁,她緊接着道:“大人,悍匪已入城好幾日,您也晝夜不休的抓了好幾日,但似乎,至今都未有進展。”
見盧東陽試圖開口,她根本不給他機會,繼續道:“小女不是反對大人的英明決定,只是城內的百姓需要到城外耕耘,城內的商賈也需要來往交易,便是咱們各大衙門的人,也時常需要出城辦事。”
“可以說,城門的暢通,是我們生活的保障。”清脆嘹亮的聲音高高揚起,重重落下,那姑娘一雙澄亮的眼睛凌冽堅韌,定定的看着高位上的人,加重語氣道:“更何況,現在我們的同胞不知所蹤,城內遍尋不到。”
說到後來,聲音已有些發哽,只是她脊樑筆直,堅挺的撐着。
少女的聲音,鏗鏘有力,慷慨激昂,渲染力十足,聽得在場之人,莫不動容。
從一開始就退而居之的徐天福,此刻出人意料的輕拍了拍田蜜的肩膀,站出來,坦然對着盧東陽道:“大人,都說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我和田姑娘的學子不見,心中自是焦急萬分,因此言辭上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大人大人大量,莫要計較。只是田姑娘所言,字字句句,皆是鄙人心聲,望大人悉知。”
田蜜這話,確實有不敬之處,雖然情有可原,但盧東陽若想死咬不放,先定個以下犯上之罪再來探討,也不是不可以。但徐天福這麼一道歉,再這麼一請願,他再計較,那就是小肚雞腸了。
徐師不想她惹禍上身,田蜜明白,只是徐師不知道,她和盧東陽的樑子,結了不是一根兩根,他是不可能不跟她計較的,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債多不愁,蝨子多了不怕癢。
徐天福先一步,林微雅也不慢,此時此刻,他聲音裡不見半分黏稠,清爽高亢,“田姑娘說的,也正是在下想說的。大人,牛頭山悍匪重要,老百姓的命更重要。城門一關,城內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進不來,貨物無法暢通,百姓生活得不到保障,如此幾日尚可,時間一久,城內物資必然難以爲繼,屆時,市場混亂,人心惶恐,後果無法設想。”
他雙手一拱,長身一拜,朗聲道:“請大人大開方便之門,讓我等能出城尋找同胞。”
青州霸主,衆望所歸,他俯身請願,那願又是衆人之願,衆人又豈有不追隨之理?
即刻,在站之人紛紛俯身,長拜不起,齊聲道:“請大人大開方便之門,讓我等能出城尋找同胞。”
上下一心,其利斷金。
比鼓聲還要蕩氣迴腸的人聲撞擊着耳膜,一下一下,將盧東陽心中的巨石砸落,他只覺得心中一痛,一陣耳鳴傳來,什麼都聽不見,只聽見耳畔突突的心跳。
他撐不住了。
盧東陽強撐着案几站起身來,身子竟搖晃了一下。
他擺手讓前來攙扶的人退下後,擡起一張強悍不在,唯剩蒼白的臉,用那雙凌厲不在,染滿了悲涼的眼,看着衆人,點着頭,大聲道:“好!好!我德莊子民如此有情有義,本官欣慰不已,便是即刻伏黃泉去向那些可憐人請罪,也走的安心了。”
“都是本官的錯,是本官力有不及,護不了他們,也是本官怕引起全城恐慌,怕更多無辜者受累,所以忍痛下令,將他們棄之荒野,讓他們自生自滅。”盧東陽垂案痛哭,涕淚縱橫,情緒之激動,幾度伏倒在案。
有人不忍,上前去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他艱難地爬起來,看着怔怔地看着他的衆人,仰頭閉目,哽咽道:“衆所周知,近年來朝廷一邊加重賦稅,一邊不斷壓縮各地財政支出,青州更是首當其中。”
衆人無聲垂頭,這一點,他們當然知道,一道增稅指令,鬧起糧荒,差點鑄成大禍。
盧東陽似是在極力穩住自己的情緒,待他平靜一點,睜開眼來,沉痛的看着衆人,用盡量平穩的聲音,澀聲道:“你們難過,我知道,可我也難過,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要維持一個城池的秩序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你們不知道這些人力物力需要耗費多少錢財物資,你們不知道這些錢財物資有多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