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究竟是他們口中的您,還是我所見到的您呢?您告訴我,我應該相信誰?爲何您總是欲言又止,生硬莊重的臉上,寫滿了浮躁與不安。
盧碧茜透亮的眸光逐漸凝結,眼色低沉下去,深深花影裡,她靜駐不語,任斑駁的光影,落了她滿身。
旁邊的丫鬟見她出神,瞧見她素來莊重的眉宇間,有幾分淡淡的沉鬱,不由有些遲疑的喚道:“小姐?”
盧碧茜回過神來,搖搖頭,無奈一笑。
她想什麼呢?爹不說,自是有爹的苦衷。
看來最近她是太閒了,都開始胡思亂想了。
盧碧茜笑了笑,她緩緩轉身,沿石徑慢慢走着,對亦步亦趨的丫鬟道:“回府後,將府中閒置的物品整理出來,有用的歸置一旁,若只是個擺設,便拿去換成銀錢,告訴管家,即刻將賬本送到我房裡來,庫房的鑰匙也帶上,我要親自盤點。”
這可是翻大動作,丫鬟不明就裡,睜着懵懂的眼睛,問道:“小姐這是要作何?”
盧碧茜腳步微微一頓,她遲疑了一下,片刻後,輕抿起笑容,坦然低語道:“爹有爹的不得已,他不說,我便也不問,何必使他爲難呢?既如此,便由我來承擔吧,我盡力而爲。”
她方纔,竟在爹的面前撒了謊。其實,沒有爹的應允,她又哪會花費家中分毫?
脣邊的笑容有些苦澀,盧碧茜的眼睛裡,有悵然的光。
而她身旁的丫鬟,卻更迷惑了。
小姐如此柔弱,需要承擔些什麼呢?老爺將小姐視若珍寶。那是含在嘴裡都怕化了,又哪裡捨得啊?小姐的意思,她不懂,不過小姐自小聰慧過人,所思所爲,都遠超常人,她跟不上去也很正常。
如此想着。丫鬟也就安心了。
丫鬟的神情。盧碧茜沒有注意,她走了兩步後,忽而頓住。沉吟着對那丫鬟道:“不如,你先留下來吧?”
丫鬟愕然,一擡頭,見自家小姐臉上神色複雜。
她從來沒在小姐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丫鬟不敢多問,諾諾應是。
數錢數到手抽筋是什麼感覺?前世有點鈔機。田蜜不曾體會,但現在,她卻是切身體驗了一把,真的。快累趴了,點到最後,真就覺得什麼金啊銀啊。也就是一塊破石頭,不比糞土更有營養。
幾天的時間。她幾乎跟德莊的各種圈子都接觸了一遍,有主人親自到場以示鄭重的,也有管傢什麼的代勞的,反正應有盡有,應接不暇。
後來,要不是徐師收到消息,及時趕到,帶着人將這攤子接了下來,只怕這會兒她都被金光銀光晃得睜不開眼了,而不是坐在屋頂,悠閒的垂着晚風,和人聊着天。
看着忍不住掩嘴打了個哈欠的小人兒,喬宣隨手給她搭了件外衣,撩閒般道:“嚴明可不是什麼活菩薩,你上門道明來意,他就答應出六千金?”
田蜜不客氣的裹了裹外袍,腦袋搖了搖,小巧的鼻子聳了聳,噘嘴道:“嚴明多人精啊,虧本的買賣他纔不會做呢。他出手,明面的說法,是我曾贈與他的搏技夠獨特,爲他招攬了不少生意,所以我有求,他必應。況且,六千金雖不少,但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特別大的事兒,他完全承受得起。”
“這第二嘛。”田蜜再次打了個呵欠,扁了扁嘴,道:“和張老闆他們是一樣的吧。德莊誰不曉得得隆是怎麼起來的啊,還不是靠推廣?如今這麼好機會擺在面前,說白點,就是花點錢買個名聲,他們樂意至極。”
頓了頓,她揉了揉犯困困得水汪汪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眨了數眨,直到感覺眼前的一切無比清晰。
她怔怔地看着遠處廣袤的城郭,輕聲說道:“名利之外,應有真心吧?曾見過的活生生的人,遭此厄運,誰人不心悸?人心都是肉長的,該鐵石心腸到什麼程度,才能完全無動於衷啊?”
是啊,該鐵石心腸到什麼地步,才能狠心棄之賤之呢?
幸好。
喬宣漆黑的眸子落在身旁十分困頓的女孩兒身上,本想說的話,嚥了回去,柔聲道:“回屋歇着吧。”
田蜜卻固執的搖搖頭,抿了抿下脣,甕聲道:“睡不着。”
雖然她很困,但她就是知道她會睡不着,因爲雖然身體很疲憊,但腦袋裡是空的,一種真空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越是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想,就有越多的光影浮現,鬱悶的讓人想撞牆。
她可不想去撞牆,本來就夠傻的了。
喬宣見她手肘撐在膝蓋上,短短小小的雙手捧着臉頰,像朵太陽花一樣,一臉鬱悶的瞅着斜掛在天際的明月。
莫名的,淡紅的嘴脣一勾,他點點頭,漆黑的眸子看向城中萬家燈火,側頭與她道:“你看,很多人都睡不着。”
是啊,很多人都睡不着。
田蜜蔚然一嘆。
城內的疫情在多方努力下,已經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但醫師們出城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傳來,不知生,也不知死。
喬宣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這個理由,並不能讓人心安。
“怎麼緊皺眉頭?”喬宣看着一臉苦大仇深的田蜜,莞爾笑道:“都皺成小老頭了。”
田蜜想笑,但使了點勁兒,還是沒笑出來,於是哭笑不得的道:“明明是老太婆。”
喬宣彎了眉眼,漆黑的眸子裡,星光點點,瑩瑩閃爍。
他們這算不算是苦中作樂?
笑着笑着,終究還是無力了,田蜜沉靜下來,看着灰色的煙霧繚繞在遠處城郭,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城牆上空迴旋。她沉默良久,終是忍不住說出那句有些天真,又很是大不敬的話:“其實,這些事情,本可以不發生的,不是嗎?”
喬宣何其玲瓏,即便是沒有任何提示。他也能心裡神會。這丫頭,一定是想到聖上最初頒發的那道聖旨了。
用她的話說,這個社會就是專制獨裁的。在這個體制中,皇命,就是天命,有的時候。他想做什麼,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人認同。
君權神授,聖上想做什麼,誰人能夠阻擋?
喬宣沉默,田蜜卻清晰的說道:“沒有增稅。就不會引起糧荒,不會有百姓棄地而逃,不會有那麼多人病倒路中。更不會有那麼多人在窩棚區那片狹窄的區域裡掙扎求生,如此。也就不會導致大範圍的疫症爆發了。”
琥珀般的眸子沉靜幽深,她緩緩眨着長而捲翹的睫毛,看着黑夜中巍峨壯麗的城樓,凝聲道:“經濟從來都是一個整體,牽一髮而動全身,聖上坐擁萬里江山,手掌天下大權,不說事無鉅細都逃不過他法眼,至少各地各方各種情況,大體上,他是瞭解的。增稅乃是王朝一件大事,我就不信,他事先沒想過可能引發的狀況。”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田蜜斷然搖頭,冷靜的道:“因爲就算退一萬步來講,即便他真的不知曉,那大臣們呢?大臣們只知道聽命行事嗎?戶部是幹什麼吃的?會不上書具體方案,全面剖析利弊嗎?能站在朝堂上的,不能個個都是隻拿俸祿不辦事的酒囊飯袋吧?”
也是喬宣在旁邊聽着,這要是換了別人,就憑她這幾句話,就別想好過了去了。也正因爲身旁的人是喬宣,田蜜纔敢直言。
她眸中泛光,情緒激動,喉中已有些發梗,硬着腔調,直言不諱的道:“我很難相信,並且接受,這是決策的失誤。喬宣你知道嗎?這麼多的人災難,都是一個人一句輕飄飄的話帶來的,憑什麼,憑什麼他的錯誤,要別人來承擔這慘烈後果?對不起要有用,還要官差幹什麼?況且,那個人肯定是連對不起都不可能說的。”
她側了側頭,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充血的大腦強制冷靜,聲音低下來,乾澀地道:“越是位高權重,越不能肆意妄爲,但偏偏,事實往往是相反的。”
把權力關進籠子裡,多少年後,這仍舊是人們的期許。
是的,期許。
喬宣的目光,就那麼落在身旁的女孩兒身上,他清楚的看見她臉上悵然的神情,看到她眼中至深的期望與失望,看到不屬於這個稚嫩身體的一個成熟的靈魂。
突然發現,他很難用小丫頭的眼光來看她了,即便她是這樣的矮矮小小,就如同柔柔軟軟的麪糰子一般。
可是,面前這個捧着臉頰,因着別人的事情,跟自個兒生悶氣的人,就是那個軟綿綿的麪人兒啊。
這種感覺很矛盾,便是連他也說不清楚。
這也還是第一次,他覺得有些事情可以不必弄那麼清楚,遵從自己的感覺,就好。
伸手摸了摸她黑亮的發頂,他輕淺一笑,漆黑的眸中有瑩亮的光,溫溫的閃着,淡而韌地笑道:“乖,風清月朗,你會看見那一天的。”
會嗎?田蜜擡頭,在喬宣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裡,看到了星辰般耀眼的光,平和,堅定,自信。
爲什麼她會覺得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承諾?
雖然覺得,他真的沒必要對她做這種承諾,可是不知爲何,卻突然覺得心定了,可以睡覺了。
恩,真的可以安心睡覺了。
說到做到,那濃密捲翹的長睫往下一壓,眼皮就像不堪重負似得,立即就閉上了。
喬宣險險接住往下栽倒的身子,摟着軟綿綿的糰子,一時間,哭笑不得。
這些天來,田蜜第一次睡了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