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雅沒想到,她話剛說到這裡,竟然就真的拿出計策來了。
黑長的眉微微挑了挑,他探過身去,接過她提遞上的提案,拿到手裡翻了翻。
林微雅從商這麼些年,什麼樣的計策沒見過?至如今,已少有能讓他動容的東西了。但手裡的這份文書,他越翻,卻是越驚訝。
田蜜透過桌案上放着的玉蘭花枝,微笑的看着那個專注的人,她慢悠悠的喝着茶,任時間從幽幽茶水中躺過。
許久之後,林微雅將文書放在桌案上,他修長的手指曲起,極有韻律的輕敲着紙面,明亮的眸子看着田蜜,脣角勾起一個頗爲玩味的弧度,輕笑道:“姑娘這是不給錢莊活路啊。”
田蜜也是一笑,笑得坦蕩,她道:“林當家的嚴重了,商場之上,本就不必講什麼謙讓,競爭推動發展,發展方能進步,我這不過是促進了錢莊的進步罷了。”
巧舌如簧。林微雅搖頭一笑,自不會跟她打口水仗。況且,她說的本來也沒錯,商場之上,沒有誰讓着誰,誰有本事,誰賺錢就是,說讓的,通常只有兩種狀況:一是自己能力不足卻死要面子;二是自視過高不尊重對手。
田蜜見他笑而不語,也不在意,她嘴一張,那文書裡的內容就流暢= 的道了出來,熟悉地連氣都不用喘就能總結個七七八八。
“錢莊之所以能興起,不過是因爲在現階段。金銀是主流貨幣,而金銀攜帶不方便,存放又不安全,這需求決定供給,便有了可代爲存放、保管、運輸的錢莊,而錢莊爲他們提供這些服務,就有理由向他們收取保管費和運輸費用。”
所謂的主流貨幣和提供服務等詞,林微雅並不是很清楚,但上下連起來,再加上他自己對錢莊的認識。卻是輕而易舉的就懂了。
“錢莊有充分地向客戶收取服務費的理由。所以客戶也肯買賬,願意付給他們一定的費用來換取方便攜帶兌換的銀票。”田蜜飲了口茶,笑了笑,眉眼都彎了起來。瑩亮的眼眸裡。有狡黠的光。她接着道:“而錢莊呢,明明坐擁金山銀山,卻都是別人的。看得見摸得着,若是不能使用,那就太痛苦了——”
這種感覺,她上輩子都體驗地麻木了,作爲一個長期被灌輸“貨幣只有在流通中才能創造價值”的人來說,尤其見不得有人把錢放着不動,看着金錢隨着時間不斷減值,那心情是抓心抓肝的。
熱茶隨着食道暖了四肢百骸,田蜜愜意的呼出一口氣,繼續道:“所以,他們不再滿足只收取那點可憐的服務費的狀況,而是推出銀票這種可直接買賣的紙質貨幣——不,不對,在以金銀爲主要流通貨幣的年代,銀票並不能稱爲紙幣,更準確的說,它只是一種借條罷了——借存款人的錢,貸給需要錢的人,收取其中差價。”
“可即便如此,錢莊的利潤也很高,許多人趨之若鶩。”一直安靜傾聽的林微雅,終於不甘寂寞,不再端着,而是直接讚揚道:“可比起姑娘所提出的銀行,還是要稍遜一籌,至少,在吸引客戶這一點上,就直接被比了下去,根本沒有一爭的能力。”
田蜜一笑,點頭道:“不錯,客人存錢,錢莊代爲保管或運輸,要向客人收取一定費用,而銀行呢,不止不收取費用,還要給客人回報,雖然回報的不多,但兩相一比,高下就立見。”
林微雅翻開文書,目光定在那白紙黑字上,專注的就像是透過紙張,看到了金山銀山一樣,他嘴角含笑,點頭道:“姑娘這回報一詞用的甚好,彙集民間閒散資金,不止用於貸款,還在不引發匯兌風險的情況下,佔用一定比例資金來用於投資。這樣,人們把錢存入銀行,便相當於低風險的投資了,如此,是應該向銀行收取回報。”
林微雅越翻,笑容就越不矜持貴氣,看到後面,還出現了幾分比田蜜傻的時候還傻的傻氣,他笑眯眯的道:“存摺這種形式,也比銀票好多了,銀票可是客人拿多少金銀來,錢莊便要拿出相應的票據給客人,而存摺,則是一個本子上記錄存入和支取的數額以及餘額,都不過是一堆數字罷了,不必馬上給出全部的相應金額,如此,就更有利於積累並利用資金了。而且,這後續推出的透支,不就是變相地增加了貨幣嗎?——都不用經過朝廷印製。”
林微雅不虧是商業霸主,這從沒接觸的新事物,他不過是看了一遍,就能看透其中門道,並一語道破乾坤。
田蜜的茶頓在脣邊,大大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他,額頭一滴冷汗滑下。
這種時候,她就唯有感謝自己那超越千年的學識了。還好還好,還好她上輩子還有一技之長,到底知道些東西,不然遇到這些妖孽,那不是分分鐘被碾壓至死節奏?
田蜜真是有些慶幸的,她很不道德的慶幸這個時代的發展水平還不算太高,至少錢莊沒發展到投資這一步就讓她有利可圖,否則,她還真沒別的轍了。要知道,錢莊搶佔商機這點,可是任何投資者都比不了的。
只不過,在投資這一塊上,銀行因着多方條件的制約,所投資項目,風險通常不會太高,而風險與收穫從來相對應,風險不那麼高,收益自然也不會高得離譜了。就投資來說,始終還是風險投資公司更勝。但風投,在她那個年代也才火爆呢,在這個時代是否可行,她還真沒研究過。
林微雅凝神看着文書,甚至都沒施捨給田蜜一個眼神,自然就沒看到田蜜那冷汗涔涔的模樣,他還十分欽佩的對田蜜道:“這提案真乃一絕。且更絕的是,換做旁的人,就算有法子也難以實施,唯有德莊的田姑娘,才能叫人信服——”
“我說的對吧田姑娘?無論是錢莊還是銀行,沒有本身的信譽度,就給不了客戶安全感。而再優秀的項目,若得不到實施,就沒有任何價值。”他手肘撐在桌案上,雙手交叉在下顎。笑看着田蜜。重複道:“唯有田姑娘這三個字所包含的商譽,才能叫人安心奉上金銀。”
林微雅這雙眼睛,究竟是肉做的,還是用什麼特殊晶體凝結成的?怎麼什麼都瞞不過他?
不錯。在她的那個時代。四大行之能大量吸金。在一定程度上,跟其國有性質有很大聯繫。畢竟有國家在後面撐着,即便是銀行破產了。客戶也不擔心自己的錢追不回來。
而在這個時代,錢莊都是私人開立的,要想客戶安心把自家家產交給你,首先就要讓他們相信你,相信你不會賴賬,相信你不會捐款私逃,相信你有足夠的實力保存他們的錢財,相信你能讓他們拿得進來也取得出去。
田蜜回以一個微笑,說道:“這也是我今日來此的原因,單是我一人,還不能完全震住場,若能有青州霸主林家家主做擔保人,那纔是如虎添翼,才能讓存客戶真正無後顧之憂。”
原來,算來算去,還是算到了他這裡。
不過,這樣的算計,來再多,他都不嫌棄,且越多越好。
眼角笑意明動,林微雅手指託着下顎,故意沉吟了一會兒後,笑着道:“倒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可如先前所言,銀行一起,錢莊勢必會受到衝擊,幫姑娘一人,可是要得罪德莊不少人啊。”
田蜜秀氣的眉一挑,睜大眼睛故作驚訝的看着他,詫異的道:“林當家的還怕事兒啊?”
林微雅放下手,灑然笑道:“甜甜如此伶牙俐齒,還真不知誰能說得過你。”
有啊,阿潛就能啊。
田蜜抿嘴,但笑不語。
林微雅見此,便道:“如此,我便做這擔保人又如何?那麼,作爲回報,姑娘打算給我幾成乾股?”
真不愧是林微雅,在生意上,從來都不含糊。
“紙筆借來一用。”田蜜直截了當的要來了紙筆,當場拿出自己炭筆,連思考都不用,刷刷地就將契約寫了出來——倒不是真不用思考,而是早就想好了的。
林微雅看着她那奇形怪狀的筆,見那筆竟然不用沾墨便能寫出字來,頓時來了興趣,以至於,先前還讓他興致勃勃的銀行,在拿到契約書後,他不過是快速瀏覽了遍,便籤字畫押,然後十分迅速的把田蜜那份塞她手裡,當即關心起了這其貌不揚的筆來。
田蜜很無語,但金主感興趣,她自然還是要伺候着的,只是嘛,她的主意,也不是隨便饋贈的,尤其是對即有錢又精明的林微雅——“當家的,這筆的奧妙,告訴你也無妨,但作爲回報,也作爲對銀行的支持,你是否該將林家的資產挪挪窩,存到我們這兒來呢?”
林微雅先是一愣,而後便是一笑。
這姑娘先前所說的他精於算計,而她計較得失,還真不是糊弄他玩的。
但是,這份精明,他還真不討厭。
“畢竟我也有份,自家人嘛,自然要照拂點的。”林微雅略一沉吟,狀似苦惱的道:“只是和之前錢莊簽訂的契約還沒到期,若是違約,這費用?”
……還真錙銖必較,田蜜垂頭,爲自己的自掘墳墓而哀嘆。
於是,接下來,兩人便在寸土必爭中體會着得失的“樂趣”,待到真把一切事情商量妥當,竟然已經是日落西山了。
田蜜託着肚子,一頭抵在了桌案上,大大的鬆了口氣。
跟林微雅談生意,真是太耗費腦細胞了,不亞於打一場硬仗。
而且,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她這一整天竟然只吃過早飯。
餓死了。
大概是習以爲常了,林微雅此刻還算精神,他見田蜜這虛得不行的模樣,笑了笑,走到門口,對院門處候着的婢女道:“來人,備飯。”
唯有林微雅的書房是林府不可隨便靠近之處,僕從都退的遠遠的。
田蜜也是真走不動了,便請林微雅派人去家裡通知一聲,晚飯就在林家吃了。
林家的晚飯,自是豐盛得很,田蜜吃着飯,嘴上不言,心裡頭卻從頭到尾只有兩個詞在翻滾:奢侈,浪費。但這畢竟不是她自己的家,也不花她掙的錢,她管不了那麼寬,便也不去逾越。
吃過飯後,林微雅送田蜜出門,田蜜拒絕了馬車,讓林微雅陪她走一段路。
此刻夜幕四合,菸灰色的薄霧中,能聽見牆角或草叢的蟲鳴聲,兩人在前面慢慢走着,僕從在後面遠遠的跟着。
走出了挺遠,到了僻靜處,田蜜抿了抿脣,輕聲問道:“當家的,倘若鳳仙想見你,你願意見她嗎?”
她頓了頓,有些悵然的張口道:“哪怕是最後一面。”
林微雅並不意外她會問這個問題,他笑了笑,明眸裡是清透淡然的光,他搖搖頭,道:“最後一面?見了又如何?不見又如何?這些年來,我也有意無意拒絕過她多次了,哪一次不該是最後一次?根本無用。所以,徹底不見,才能完全了斷吧?”
田蜜垂了垂頭,想再替王鳳仙爭取一下,但想到林微雅的性子,又有種深深的挫敗感。
林微雅說不,那必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斷不是別人幾句話能左右的。
最終,她只是輕聲道:“我明白了。”
沒有再耽擱林微雅的時間,田蜜就此上了馬車。
林微雅站在巷陌中,目送着馬車遠去,那目光裡,有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少頃,他習慣性的勾了勾脣角,迴轉身來,笑若春風,大步向前走去。
銀行不是想開就開的,須得各方面都暢通才行,有了林家的支持,田蜜卻還需要嚴明的支撐。嚴明黑白兩道通吃,本身都是地下錢莊的掌舵人,這方面,若沒有他幫扶,銀行即便能辦成,也會有不少麻煩。
好在,嚴明對她的始終如一,聽了整個計劃後,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林家的事和銀行的事都不是小事,田蜜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都快忘記時間了,也不知道是多少天后,消失多日的田川總算歸家了,而歸家的目的,竟是告訴田蜜,在阮府做過長工的那個楊柳村人,抓住了。……
ps:作者君一般在次日修今日的文,所以其實最好攢幾章看……因爲作者君總在修文……只是程度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