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峰塔中,若水柔已被關了四十多天。
這一天,正值八月十五。
清晨的太陽剛剛升起,西湖裡的最後一滴水,消失了。
雷峰塔,轟然倒下。
杭州城,歡聲雷動。
漫天的灰塵煙霧中,若水柔從金山寺中緩步走出,神態自若,面帶微笑。
上萬名杭州百姓蜂擁至金山寺所在的南屏山下,遙望着站在百米高的南屏山上那位臨凡的仙女,齊齊下拜。
“自由!平等!”老少婦孺興奮地歡呼着。他們之所以肯爲她出力,並非完全是出於她的說教,更大的原因是因爲她“在地震的時候施法,拯救了杭州百姓的性命”。若非小青替她吹噓,若非婁敏中在原有的基礎上鼓動百姓,想要西湖水乾,想讓雷峰塔倒掉,幾乎不可能。
涼爽的秋風中,若水柔一語不發,就那麼站在山頂,面帶微笑,望着百姓。
上萬名百姓歡呼了一天,直到夜幕降臨,若水柔的身體終於被風吹得再也忍不住哆嗦起來時,才讓百姓散去。
等到南屏山下再也瞧不見半個人影,已是後半夜。若水柔已被秋夜的冷風吹得搖搖欲墜,俏麗的臉上半點血色都沒有。
她是被白月生抱回廂房裡去的。站了一整天,她的腿腳早已麻木不堪。
“裝神仙的滋味怎麼樣?”白月生趴在炕上,笑眯眯望着這位渾身僵硬的美女。
若水柔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直視着白月生,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緩緩地轉了個身,將自己的腦袋縮進白月生溫暖的懷中。
“受萬人景仰的感覺,雖然不錯,但是,不如做你的女人感覺好。”她笑着說道,“雖然我很想在出塔的那一刻,就撲進你的懷裡,但是,請原諒我,我還是選擇給百姓以感謝,給百姓以希望。我給了他們感謝和希望,但是,我卻不能再給你什麼。因爲,這具身體不是我的。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以前,我曾經跟閻羅王有個約定:他給我一年的時間,讓我來到這裡,去見識見識那些我夢想中的英雄好漢。作爲前提,我答應閻羅王,一年之後,要原封不動把這具身體還給閻惜嬌。”
聽到這話,白月生笑了笑,但笑得並不是那麼自然。因爲他看到,若水柔的臉色很平靜,因爲他聽到,若水柔的語調很柔和。她平時說話,不是這個樣子。
白月生望着她再鎮定不過的表情,他的臉上,再也難以露出半絲笑意。
“你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白月生嚴肅道,“這樣的玩笑,並不好笑!閻羅王跟你是什麼關係?他憑什麼讓你來這兒旅遊一年?”
“他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我剛死的時候,去到地府,看到我父親正在跟他喝酒,我父親的酒量不錯,把他給灌醉了。他迷迷糊糊的,就答應了我的要求,讓我託身到閻惜嬌身上,再活一年。不過,在他酒醒以後,他就後悔了,因爲閻惜嬌不該死。但是‘君無戲言’,就算他喝醉了,他也是地府的主宰者,他不得不履行對我說過的話。可是,閻惜嬌又不能死。爲了解決這個矛盾,我跟閻羅王就有了爲期一年的約定。
“於是,我高高興興地來了。我對自己說,我要利用這一年的時間,去見見武松,去見見花榮,去見見燕青,去見見魯智深,去見見扈三娘,我要去見見很多很多的梁山好漢。但是,我沒想到,我第一個見到的梁山好漢,居然是擁有着最不帥氣的長相、擁有着最平凡的身世的白勝。我更是沒有想到,閻惜嬌居然跟白勝有什麼‘婚約’,雖然後來證明,這是你在騙我,但在當時,在城隍廟中,我和你摟抱在一起,我還是信以爲真了,於是我就跟你打了個賭:比賺錢。我自信,作爲大商人‘若半城’的女兒,我在賺錢方面,不會輸給一個流浪漢。可沒想到,我居然輸了。
“我們的賭約,很荒唐。我之所以跟你打賭,是害怕你看出我已經不是閻惜嬌。卻沒想到,你居然也不是白勝。於是,我上了你的賊船。”
若水柔甜甜一笑。
“剛開始的時候,我知道你是小佛寺那個被我騙了的人以後,很是吃驚,又很是內疚。緣分,竟然會如此奇妙,換了一個世界,居然還會讓我再遇到你。當時,雖然我對你沒什麼好感,但我對你的外貌一點都不在乎。我活了二十七年,沒有談過戀愛,在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後,我突然想要嘗試着,去跟你談一次戀愛,突然對那些花榮啊武松什麼的,半點興趣都沒有了。因爲,我在重生之後,再次見到具有現代人氣息的你,我就突然感覺到,我距離這個時代,太過遙遠。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真正懂我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我真正愧對了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我應該去在乎的人。在我打賭輸給你以後,我當時對你的感情裡,最大的是內疚,我願意用最後這一年還能擁有記憶的時間,去補償我對你犯下的錯。
“但我沒有想到,我會真正愛上你。我愛上你的原因,不是別的,只因爲,你的心地很善良。雖然你這個人比較懶散,不思上進,安於現狀。但是,你的善良,打動了我。”
說到這裡,她的雙眼已含滿了淚水。
幸福的淚,啪嗒,啪嗒,滴在白月生胸口上。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但也不是太短了。算到現在,已是五個多月,居然快半年了。在這近半年的時間裡,有你的陪伴,我過得很開心。我在雷峰塔中,雖然能跟你說話,但有一件事,我沒敢告訴你:我們的時間流逝速度是不同的。在雷峰塔中過一天,相當於在外面過了六天。”她說着說着,聲音漸漸虛弱起來,“我還以爲,我要死在雷峰塔裡了。現在看來,我還是幸運的,能夠在中秋之夜,死在你的懷裡,我別無所求。謝謝老公,謝謝你的陪伴,因爲有你,我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老公,我愛你。”
她的臉上帶着笑容,眼角掛着淚水,緩緩合上了眼睛。
白月生愣住了。
愣怔怔瞧着她。
她已沒有了心跳,沒有了呼吸。
白月生面色慘白,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失聲痛哭。
中秋的明月,照在金山寺。
蕭瑟的晚風,吹得窗紙颯颯作響。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沙普薩要出來了!”是法海的聲音。
白月生沒有聽見。
他的耳朵裡,只有若水柔的聲音。他的眼睛裡,只有若水柔掛在嘴角的最後一絲笑容。
哐啷啷
法海與鄧元覺踹門而入。
望着這倆人莫名其妙表露出的興奮神情,白月生從炕上跳下,逮住法海,劈頭就打。
法海蜷縮在牆角,死死護住頭部,任由白月生的拳腳雨點般砸在他身上,嘴裡卻還在跟白月生討價還價。
“沙普薩馬上要出來了,麻煩許仙師兄,讓他給我恢復法力,哪怕只恢復一成也好。”
白月生不說話,只管打。他的憤怒,他的悲傷,無處發泄。若水柔本來還有半年多的生命,卻因爲被法海關入了雷峰塔中,讓她提前半年結束了生命。
白月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要把法海活生生打死。
“就算法海死了,她也不會活過來。”聽到鄧元覺冷冷靜靜一句話,白月生停住了手腳。
轉過頭,望着躺在炕上的若水柔,眼淚再一次奔涌而出,重新回到炕上,將她緊緊摟入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溫暖着她那漸漸冰冷的容顏。
烏鴉夜啼。
啼的是喜,還是憂?
啼的是歡,還是愁?
法海在牆角蹲着,愣怔怔瞧着白月生。直到此時,他纔看出來,若水柔死了。
但是,聽到寺院中烏鴉的叫聲後,法海蒼白的臉上,顯現出了一絲紅潤。
“她還活着。”法海略顯激動道,“在佛門之中,有一個傳說,烏鴉夜啼,是要把一個人的靈魂接走。但是,並非接到地獄。她的靈魂雖然出離了這具身體,但它將會附身到另一具身體上,繼續她的生命。”
白月生不相信法海的話。法海的話,沒有一句可以相信。
時間,緩慢流逝着。
法海,喋喋不休地重複着那個傳說,猶如烏鴉的呱噪,無論他再說什麼,白月生已然心灰意冷。
清涼的月色,伴着清冷的秋風,穿過敞開的房門,襲入廂房之中。
月色之下,冷風之中,一縷淡淡的青煙,自鄧元覺鼻孔中緩緩飄出,在半空裡飄飄蕩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地擴散着,幻化着。
鄧元覺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愣怔怔盯着那團煙霧越變越大,半晌沒回過神來。
它由一團小小的煙霧,漸漸擴散,擴散爲一條腿,擴散爲兩條腿,然後擴散出四肢,擴散出軀幹。
直到完全擴散成那個煙霧羅漢,所用的時間,比它第四次出來再次縮短了好幾倍。它只用了十五分鐘,就完全成型。
放在炕角的九環錫杖,猛然間,金光大作。
將整個廂房,耀得如同白日。
片刻之後,金光散去。九環錫杖杖頭上的沙悟淨雕像,消失了。
半空中,顯現出一尊濃眉大眼、紅色連鬢絡腮鬍、脖子上掛有九個骷髏頭的金身菩薩。
南無八寶金身羅漢菩薩,沙悟淨。
他緩緩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降落在地上,高唱一聲佛號,對白月生恭恭敬敬施了一禮。
“徒弟沙悟淨,給師父問安。”偏過頭,又對若水柔的屍體呵呵笑道:“給師孃請安。”
聽到這個聲音,白月生纔回過頭來。直到現在,他似才注意到沙悟淨的存在。
他看見這個徒弟,愣怔片刻,卻見沙悟淨慈眉善目,面帶微笑。
沙悟淨的容貌雖然醜陋,但他雙眼中那種慈悲的神色,他臉上那種溫和的笑容,似是無形之中擁有着一種奇異的魔力。
白月生與他對視片刻,便感覺到,剛剛心神中的悲傷、憤怒、痛苦等等所有的負面情緒,在一瞬間,突然消弭無蹤。
此時,他的心情,出奇地平靜。
“現在,師孃已過了奈何橋。”沙悟淨微笑道,“在這一個月中,雖然我在睡覺,但是,所有的事情,還是通過鄧元覺的所有感官,傳輸給了我。”
聽到這話,鄧元覺面色大變。
“我跟小青的事……”
“呃……我的腦袋不是很夠用,只選擇對自己有用的信息——小青是誰?”
鄧元覺不說話了。現在,不是他該插嘴的時候。
沙悟淨對白月生道:“師孃的靈魂,已然過了奈何橋,喝下了孟婆湯。但是,徒弟算到,她對你還有一絲執念,放不下,她必將請求閻羅王,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與你重逢。”
聽到這話,白月生被沙悟淨有意控制的平靜下來的心情,再一次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她真的會回來?”
沙悟淨點了點頭:“師父,咱倆這關係,我騙你幹什麼?你知道,老沙是你最誠實的徒弟。”
聽得法海一陣哆嗦。
法海直到現在,才知道白月生不但是許仙,還是玄奘。他本以爲,白月生得到九環錫杖,不過是機緣巧合。但看現在這情形,法海招惹了最不能招惹的人。他原本還想揭過白月生,直接求沙悟淨給他恢復法力,但看沙悟淨對白月生那麼畢恭畢敬的,法海哪還能看到一絲半點的希望?一個沙悟淨就把他折騰得法力盡失,這要再來個豬八戒,再來個孫悟空,他真不如上吊算了。
法海順着牆根,偷偷往門口溜去。
但剛走了一步,就再也挪不動腳了。
“小和尚,好生呆着。”沙悟淨呵呵笑道,“現在,你的腦袋裡,貪慾太多。有貪慾的人,即使本事再高強,也是成不了佛的。從今天開始,你就跟着我師父,跟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等你把自己心頭內最後一絲貪念除去,你的法力,老沙自會還給你。但是,你若執迷不悟,不思悔改,等到老沙下個月再次醒來,只能把你送入十八層地獄了。是生是死,是走上成佛的路、還是走上成鬼的路,你自己選擇。”
說着話,沙悟淨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師父,徒弟與你相見,本該陪在你身邊,但是,睡得太久,一時半刻緩不回來,就算像現在這樣醒過來,也頂多能維持一刻鐘,就必須又得睡過去了。——對了,我師孃不久之後,就會重新來到這個世界上,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她也許不會像現在這般美貌,也許她根本就不會再有做人的機會,而是會變成一隻螞蟻,或者一棵樹,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反正只要是活物,她都有可能會重生在那上面。”
沙悟淨再次伸了個懶腰,迷糊起了眼睛,像個喝醉的大漢一般,搖搖晃晃走到鄧元覺身邊,摟住目瞪口呆的鄧元覺,道:“小鄧啊,其實吧,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今生,我和你,是一個人。千年前,我在天庭當捲簾大將的時候,現在的小青,是我當年的情人。所以說,你跟她的事,我就算知道點什麼,你也不用太介意,咱倆,其實是一個人。你要願意,我可以讓咱倆的靈魂現在就融合爲一體,那樣的話,我也就不用再整天睡覺了。”
“啊?”
除了這個字,鄧元覺沒有任何更合適的詞彙,可以表達他此時的心情。
“你不想跟我的靈魂合爲一體,對吧?其實,我也不想。雖然咱倆是一個人,但是,咱們要融合在一起的話,後果不堪設想,或者是你的記憶被消除,或者是我的記憶被消除,這概率爲一半一半。消除了你的記憶,倒也罷了,但如果消除了我的記憶,那就有點得不償失了。——算了,你忙你的吧,我要睡覺了。”
話音落地,沙悟淨的身體瞬間消失,變化爲一團白色的煙霧,和一團金色的光芒,前者鑽入了鄧元覺的鼻孔,後者回到了九環錫杖上,恢復成金色的雕像。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與至愛之人生離死別。
從沙悟淨口中,得到若水柔還會回來的消息,白月生的心情,稍稍舒緩了一些。但是,如果真像沙悟淨說的那樣,她再次回來的時候,將會變成一隻螞蟻或者一棵樹,那該怎麼辦?
白月生沒敢再想下去。
她只要還能活着,無論她是什麼,她都是他曾經愛過的,現在愛着的,永生永世對她的愛都不會改變的若水柔。
一夜之間,三個和尚的情緒都有着這樣那樣的大起大落。
鄧元覺是沙悟淨,沙悟淨是鄧元覺,他們是一個人,也是兩個人。鄧元覺掰扯了半天,沒掰扯清楚這個問題。在出門的時候,他對白月生說:“不管我是不是沙悟淨,咱得先弄清楚,我可不是你徒弟,你別指望我跟他一樣,對你畢恭畢敬的。”
“知道了!”白月生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可以把自己看成是精神分裂。”
鄧元覺走後,法海跪在地上,給白月生磕了三個頭。
“師父,請收下法海吧!”
能拜玄奘爲師,除了那個猴、那個豬和那個沙悟淨,誰能有這樣的機緣?
白月生說了聲“收了”,再次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法海知趣地退了出去,關起了房門。
明月西斜。
白月生瞧着若水柔的屍體,愣怔怔瞧了一夜。
紅日東昇。
若水柔睜開了眼睛。——“這是哪裡?”——確切地說,是閻惜嬌睜開了眼睛。
“你是誰?瞧着眼熟。南街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