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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東宮,宿的是後殿。專門照看太子妃的宮人一一列在面前,一個老婦模樣的宮人恭恭敬敬道,“啓稟太子妃,這是皇上欽賜的奴才,以後就專門照顧太子妃了。老奴是禮部派來教署太子妃禮數的,太子妃可喚奴才魚婆婆。”
“明兮見過魚婆婆。”沈明兮擡頭望去跪在自己面前的一衆人,忽然有種如坐鍼氈的感覺。
“太子妃與太子的婚禮定在三日後舉行,太子妃需在三日內學會宮中的大小規矩,多有得罪,還望太子妃見諒。”魚婆婆又是一跪。
“魚婆婆言過了,應該是魚婆婆見諒,明兮笨拙,還望日後在宮中多望魚婆婆提點。”沈明兮給小桐使了個眼色,小桐碎步跑到魚婆婆身邊,幫忙攙扶起來。
“行了,你們都退下吧。”魚婆婆轉身對下人說。
“奴才(奴婢)告退。”一衆人深低着頭退出了宮殿。
“這幾日,太子妃是見不到太子的,須得大婚之日才能見面,還望太子妃見諒。”魚婆婆轉身面向沈明兮,微有笑意的說。
沈明兮一聽,臉不自覺得紅了,雖然自己對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太子沒有什麼感覺。
“那太子妃,我們現在便開始吧。”魚婆婆見沈明兮的臉色微有緩解道。
“婆婆請。”沈明兮回道。
學習了一上午的走路,沈明兮明顯有些吃不消,魚婆婆去傳膳了,小桐跑過來給自己捶腿。
“這裡,我的腰,實在是痠痛的不行了。”沈明兮擦了擦額上的汗對小桐說。
“小姐,怎麼宮裡這麼多規矩?”小桐撅着嘴道。
“宮裡都住了些什麼人,自然是規矩多,我還要多努力些,以免日後見了皇上皇后再失了禮數。”沈明兮嘆了口氣。
“娘娘,該用午膳了。”說着話,魚婆婆身後跟着一羣宮女太監就進了殿,沈明兮趕忙坐直了身子。
魚婆婆看着宮人布好菜,退了出去,小桐擡眼看了看魚婆婆,便笑着給小姐夾菜。
“小姐,這個是你最愛吃的菜,我給你多夾點兒!還有這個,這個,哎,那個青菜也要點兒,那個不要了,小姐最不愛吃了。”小桐夾菜夾得正歡,一竹鞭便抽在了小桐夾菜的手上,“哎呦”了一聲,險些把碗倒了。
“魚婆婆,我······”小桐一副委屈的樣子道。
“每樣菜都要吃,且只能夾一次,不能讓別人知道娘娘的喜好,以免日後對娘娘不利。”魚婆婆垂着眼嚴厲道,“還有,進了宮,就不能再叫小姐了,要叫太子妃,或者娘娘。更不要我呀,你呀的叫,一點禮數都沒有,奴才,就要自稱奴婢,不要失了分寸。”
沈明兮倒吸一口氣,看看小桐,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筷子,便默默的放在了几案上。
晌午覺剛睡醒,沈明兮便嚇了一跳,因爲自己一睜眼,牀邊便立了一個身影。
“啊!”沈明兮吃驚的叫出了聲,忽覺自己有失分寸,便捂了捂嘴。
“娘娘,站着有站着的規矩,坐着有坐着的規矩,就連吃飯也是要守規矩,那麼自然,這睡覺也是不能失分寸的一件事。老奴在娘娘身邊站了許久,這踢被子的習慣,娘娘是要改一改了。”魚婆婆嚴肅道。
沈明兮尷尬的低下了頭。
“娘娘,老奴想請娘娘跟着老奴在這花園裡走上一圈,不知娘娘可否願意。”魚婆婆站在廊下問。
“魚婆婆先請。”沈明兮有些緊張道。
剛出去沒多遠,魚婆婆便道,“腰板要直,帕子在手裡時,要甩起來。娘娘若是拿不住,便放回袖中便是。”
沈明兮額上一層細密的汗,明明是自己跟在身後,魚婆婆一個轉身也沒有,怎麼就跟自己能看見似得都知道呢,想着,便把手裡的帕子放回了袖中。
“這步子,不能太大了,可也不能太小了,娘娘要跟緊老奴。”魚婆婆開口催着身後不停調整步伐的沈明兮。
“好了,今日這規矩就學到這兒,小桐,你去給娘娘準備晚上沐浴的水和衣服。”魚婆婆看着滿頭大汗的沈明兮道。
“娘娘,大婚那日娘娘還要跟緊太子的步伐,不能亂了方寸,切莫讓其他宮人笑話。”魚婆婆道。
沈明兮皺了皺眉,從沒覺得自己竟如此狼狽。
“小······娘娘,小桐覺得,不是,奴婢覺得······”小桐拿着毛巾給沈明兮擦着,想說話,卻又想起白天魚婆婆教的規矩。
“行了,這裡沒有別人,你也不要一口一個娘娘奴婢了。”沈明兮對小桐寬慰道。
“小姐,小桐覺得這宮裡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根本就不自由,去哪裡,還都要請示這個,請示那個,遇見人了,還要請安,這少蹲一點兒都不行,人家都說進宮了就是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可是連自由都沒有了,還要榮華富貴做什麼,在這宮裡,銀子根本就沒用,吃有人伺候,穿有人伺候,就連洗個澡······”小桐回頭看了看門外的幾個黑影,“都這麼多人看着!小姐,咱們以後是不是就要這麼過了?”
沈明兮默默的嘆了聲氣,這不是自己的選擇,可自己有選擇嗎?不是自己對宋吟的愛已經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可就連宋吟都是爹爹安排給自己的。從小到大,她沒有對爹孃的安排說過一個不字,可也不代表自己就是心甘情願的。她不喜歡住在郊外,可娘身體不好,住在城裡不利於養病;她不喜歡整日面對着《列女傳》,夏天窗外蟬鳴,她也想跟着小桐上樹抓知了;她不喜歡吃青菜,可娘說青菜對身體好,只能跟着不能沾葷腥的娘一日日吃齋飯;她不喜歡站在湖邊看着別人玩兒,自己也想脫了靴,痛痛快快的涼爽。可又能怎麼辦呢?爹讓自己跟娘回蘇州養病,娘讓自己回京城成親,爹讓自己嫁給宋吟,如今,又讓自己嫁給這個太子,沒有一件事是她自己願意的,也從沒有人問過她願不願意,可已經穿上了華服,戴上了鳳冠,終於,竟把自己逼到了說什麼也沒用的境地。
沈明兮想着想着,眼角便有了淚水,小桐輕聲問,“小姐,你怎麼哭了?”
“娘娘,沐浴的時辰已過,老奴伺候您更衣。”魚婆婆的聲音冰冷的在門外響起。
沈明兮閉上眼,一行淚沾溼了臉頰,深深嘆了口氣。
“娘娘,這是太醫院開得調養身子的藥,睡前服用。”魚婆婆一個眼神,身後一個宮女垂着頭端着一碗藥上前。
沈明兮有些不安的看看小桐,喉嚨發緊,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要有些燙,我給娘娘吹吹,魚婆婆,我來服侍娘娘用藥吧。“小桐的手搭上藥碗。
“你,服侍娘娘喝完這碗藥才能回去歇息。”魚婆婆無視小桐的話,側頭對身後的宮女吩咐道。
“是,娘娘請用藥。”宮女開口道。
沈明兮看着魚婆婆出了寢殿,示意小桐接過藥碗倒掉,可小桐手剛碰到碗,那宮女卻跪了下來,“請娘娘用藥。”
小桐愣了愣,不敢再動作,沈明兮不悅道,“把藥放下,你先退下吧。”
“請娘娘用藥。”
“本宮讓你把藥放下,出去!”沈明兮強忍怒氣道。
“請娘娘用藥。”宮女的聲音裡滿是顫抖,沈明兮知道自己拗不過魚婆婆,便伸手一口便把藥喝下,藥碗“啪”一聲放在盤子上,她餘光瞥見窗外魚婆婆的身影一閃而過,宮女驚恐的退了出去,沈明兮劇烈的咳嗽着,小桐忙上前安撫。
“娘娘,娘娘。”小桐遞過一杯水。
沈明兮的眼裡有淚,卻不知是剛纔咳的厲害,還是被藥味薰迷了眼睛。
晌午還沒到,沈明兮就倒在榻上不省人事了,在太陽下站了兩個時辰,實在是挺不住了,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小桐拿着帕子在給她擦汗,身旁的魚婆婆從沈明兮躺在榻上開始就沒動過,小桐跪的腿有些疼,可自己又不敢動,正悄悄的挪動着膝蓋換個姿勢,就聽見身後整齊的布料摩擦的聲音,一回頭,自己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噓。”太子示意衆人安靜,魚婆婆帶着宮女太監退出了寢殿,小桐不知所以,還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你就是她帶進宮的婢女?”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小桐瞪大了眼睛,可還是不敢擡頭,回道,“奴,奴婢小桐,是小姐,不不不,是娘娘從府上帶進宮裡的貼身婢女,望太子贖罪。”
太子微微挑挑眉,“贖罪?贖什麼罪?”
“奴婢,奴婢沒照看好小姐,不是,娘娘,奴婢沒照看好娘娘。”小桐想着自己嘴怎麼那麼笨,怎麼就還敢在宮裡喊“小姐”!
“她怎麼樣?還好嗎?”太子看了看榻上的人,輕聲問。
“娘娘,娘娘她······”
“現在才五月,天氣不是很涼也還沒到很熱的時候,怎麼就暈了?”
“娘娘,娘娘她······”小桐想着怎麼跟太子說是她家小姐沒吃飽才暈的,可腦子裡魚婆婆那張恐怖的臉一閃而過,便又不敢開口了。
“你擡起頭,你想讓本宮一直這樣看着你嗎?”
小桐一頓,猛然擡起看,看着頭頂上的人,彎着腰,探着身子在問自己話,頓覺自己這幾日禮數竟白學了。
“我在問你話呢。”太子又問。
“回,回太子,娘娘,娘娘就是······”小桐不安的看了看殿外,放低聲音說,“娘娘就是這幾日都沒怎麼吃飽,所以,所以才暈的。”
“恩?”蕭以爲自己聽錯了,詫異道。
“魚婆婆說所有的菜只能夾一次,不喜歡吃的也要吃,娘娘吃了,回頭就吐了,肚子裡面沒食,還又站又走的,實在是累壞了。”小桐想着要說索性就全說出來,便一不做二不休。
太子嘴邊忽然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便立刻正色道,“你先出去吧。”
“唉?”小桐以爲自己聽錯了,兩隻眼睛瞪得溜圓,直直的看向太子,忽而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忙低下頭,一行禮,便退了出去。
蕭輕輕的走到榻邊,凝眉看着榻上眉眼緊閉的人,一隻手不自覺的伸了出來,在她的臉頰上隔空拂過。
那日,微風,細雨。
倚靠在欄杆邊,只是一個不經意的低頭。
油紙傘下,雨簾中,雙眸卻是一陣輕輕飄過。
尋覓半生,終究抵不過那一瞬的對望。
蕭從沒有如此感激自己的太子身份,時空凝結,總希望眼前的情景也被點了穴,像是怕要驚醒夢中的人,他微微垂下手,輕聲道,“你是老天爺賜給我最好的禮物,也是今生我唯一心甘情願之事。之子于歸,宜其家人。我多願那日的你,也如我的心境一般,沈,明,兮。”蕭一字一句的念着女子的名字,生怕唸錯一個字,面前的女子便會消失一樣。
“大婚之前,你要照看好太子妃,不能再累壞了自己的身子。”太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來,囑咐着身邊的小桐,忽然又想起什麼,繼續道,“還有,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她。”小桐一驚,忽然明白了什麼,立刻磕頭遵命道。
太子剛準備離開,魚婆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太子,大婚之前,殿下是不能見太子妃的。”
“魚婆婆,本宮看太子妃還未與本宮大婚,便先被魚婆婆折磨死了,這損失,魚婆婆能賠得起嗎?”太子笑道。
魚婆婆沒有說話,只是一行禮,沉默着目送太子離開。
太子一笑,便帶着人出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