蛀蟲,並不是一個好詞;用來形容人,當然也不是什麼動聽的話。
向景當然明白什麼樣的人,該被叫做蛀蟲;可是他從來沒想到過,蛀蟲這個詞有一天會用到自己頭上。
他想要問清楚,但是沈江瑜已經到了目的地,付了自己那部分的錢,揹包一甩,瀟灑走人。g市的市中心人多得可怕,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沈江瑜已經不見了人影。
沈江瑜的心情不好,並不想用這樣的心情去面對龔月桂或是小冬瓜,他陰沉着臉來到的地方是g市的一棟辦公大樓。
這棟新落成的大樓,因爲地段好設施先進等等原因,還沒落成就被衆多租約淹沒。空蕩蕩的樓當然沒法入駐,現在出沒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業主和裝修工人。
沈江瑜那一身貴氣裝都裝不出來,進去的時候大廈保安根本就沒敢攔,不過他馬上就離開了,到了對面一家快餐店打包了一堆東西,坐在大廈對面的花壇邊上吃了起來。
沈正初走出大門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沈江瑜,他愣了一下,身邊的人跟他說話,他的反應都慢了一拍。
“沈老闆,那接下來就拜託你了。”
“放心,時間方面一定能夠保證。”少年的樣子簡直和他大兒子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樣,要不是他知道自己兒子不可能像這個少年一樣“正常”,他幾乎以爲這個少年就是自己兒子。
如果他家的老大正常,那麼……
目送走了客戶,沈正初幾乎是想也不想地走到沈江瑜面前:“怎麼不去裡面吃?天氣這麼冷,這裡人來人往的,大樓裡面都在裝修,灰塵又多。”
沈江瑜一口咬掉四分之一個漢堡,看了一眼沈正初,快速嚥下嘴巴里的食物:“裡面沒位子了。”
沈正初看了一眼快餐店,大片的玻璃窗讓人一眼就看清楚裡面的人頭攢動。
“要不跟叔叔去裡面吃?”話一出口,沈正初把自己也嚇了一跳。要不是眼前這是個小少年,換了個小姑娘,他現在的行爲簡直就像是人販子。
沈江瑜又看了沈正初一眼,點頭:“哦。”
沈正初本來還想說一句“叔叔不是壞人”之類,讓他聽起來更像是壞人的話,現在看少年竟然就真的這麼跟着他走了,突然有一種教育子女的氣憤來了:“你一直這麼容易相信人嗎?萬一叔叔是壞人呢?”
沈江瑜背上揹包,提起手上的打包袋:“我爸爸在這裡。”沒有人能騙他,就算遇到壞人,糟糕的一定是壞人,具體參照黃毛三人組。說起來,過年之後就沒有那三個人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們在幹嘛。反正他現在在g市,倒是可以順便聯繫一下。
“哦?”沈正初倒是對少年口中的爸爸很好奇,“你爸叫什麼名字?在幾樓?”
樓上都在裝修,不過大樓的中庭還是設置了幾組沙發,方便他人等候什麼的。沈正初帶着沈江瑜坐到沙發上,確實比外面要好很多。
沈江瑜坐下來,看着沈正初良久,直到看得對方略微有些不自在,他才問道:“你真的沒認出我嗎,爸爸?”
在他的記憶中,雖然他們父子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是逢年過節必然是在一起的。距離沈正初“死亡”,不過才一個春節……
沈正初整個人都傻了,張大嘴巴過了很久才用氣聲問:“老大?可是怎麼可能?”這個少年就算和他家老大那麼像,可是他家老大是個傻子!
“沒什麼不可能的。”沈江瑜甚至遞給沈正初一個漢堡,“還沒吃飯吧?”
沈正初下意識接過漢堡,看着沈江瑜才一會兒時間,就已經消滅掉最起碼五個漢堡,心裡面倒是有點相信了。畢竟他還從來沒見過,有誰和他家老大一樣那麼能吃的。可是,他還是想不明白:“老大你怎麼好了?不在村子裡,怎麼到這裡來的?一個人嗎?你媽呢,還有小冬瓜在哪裡?”
沈江瑜低頭吃東西,不吭聲。
沈正初嘆了口氣,忍不住鼻子有點發酸:“不想回答,爸爸就不問你。有地方住了嗎?要不要去爸爸那兒住?”
沈江瑜還是不吭聲,沈正初倒是放心了,鬆了口氣,一口一口艱難地吃着冷掉的漢堡。今天的經歷簡直跟做夢一樣。他無數次想過如果他的兒子是正常的情況,只需要像普通人那樣就好,不需要多聰明,甚至像蘇家的那個蘇曉龍也行。可是他的兒子,一個癡傻,一個殘疾……
沈正初住的地方距離大樓並沒有多遠。他有一輛麪包車,後排座位拆掉了一排,平時用來裝一些建材,比龔紫萍家的那輛要大一些,也更舊一些。
沈江瑜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不到半小時就到了一家裝潢公司。打通的三間門面,裡面很寬敞,二樓是展廳,三樓不像一樓二樓那樣寬敞明亮,反倒是堆滿了各種建材,其中的一小半隔間,是沈正初的住處。
沈江瑜走兩步就把地方給看遍了。地方很小,讓他想起當初龔月桂剛來g市的時候租住的房子。勉強隔了兩間,一間浴室,另外一間房間就擺了一張單人牀和一個衣櫃,連個燒水的地方都沒有。
“去年剛開業,很多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爸爸去搬把椅子。”沈正初有些侷促不安地解釋着,到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不用了。”沈江瑜把揹包隨手一放,從裡面拿出那份沈正初的調查資料遞過去,“媽媽知道你死了之後很傷心。”就連丁點大的小冬瓜,也沮喪了一段時間。那麼小的孩子應該是不知道什麼的,或許是受周圍環境的影響,畢竟小孩子對其他人的情緒最敏感。
沈正初低頭翻着手上的調查報告,上面詳詳細細地寫着他這些年在外面打工的經歷,做過哪些工程項目,受過什麼傷;連許多他自己都記不清的事情,都在上面一一羅列。
“媽媽一直說,爸爸很聰明,很能幹。不過爸爸以前很少講外面的事情……看過那份報告後,我知道了。”一個人從農村裡出來,並沒有什麼人幫持,靠着一點木匠手藝打拼,到現在擁有一家還算是不錯的裝潢公司,確實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
“對不起,爸爸、爸爸只是……”沈正初頭低得厲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他覺得兩個殘障的兒子是拖累,見不得人見不得光,他見識到了更廣闊的天地,見識到了更多幸福的家庭,覺得自己明明應該更加幸福,卻因爲這麼兩個拖油瓶而變成讓人同情的角色。
他一個人在外鄉拼命工作,不去想家,哪怕有條件把妻兒接過來,他也沒這麼做,情願花時間去學那些其實他一點都不感興趣的書……
沈江瑜打斷他:“我知道,爸爸只是撐不住了。”每個人都有根底線。同樣或者說更加嚴重的壓力下,龔月桂撐起來了;這個看起來成功的男人,卻跪倒了。
所以,他情願假死,拿出五十萬作爲妻兒將來的生活費。他知道以龔月桂的精明,五十萬足夠他們母子三個在村子裡開銷了。龔月桂的見識不多,也不會懷疑五十萬的合理性。當初他假死都是僱了一個人幫他聯繫,甚至“幫助”龔月桂辦理各種事宜。
“既然你沒死,那什麼時候有空,和媽媽把離婚手續辦了。”沈江瑜說完站起來,把自己的聯繫方式留給他,“媽媽現在也在g市,不過最近比較忙。小冬瓜的腿傷正在做最後的復健,很快就能出院了。我們都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見沈江瑜要走,沈正初趕緊站起來,問:“那你呢?”
“我在京城唸書,馬上就要高考了。”
沈正初看着沈江瑜離開,終於忍不住蹲下來嚎啕大哭。空曠的地方,產生的回聲,讓聲音連一樓都清晰可聞。
很快有人趕到樓上,遇到沈江瑜還企圖攔住他:“等等,你不能走,你把沈總怎麼了?”
沈江瑜輕鬆閃過來人伸過來的手,擡眼看了看樓上:“沒怎麼。爸爸大概是知道要跟媽媽離婚傷心吧?”
爸爸?來人受驚不小。他認識沈正初不少年,看沈正初的樣子從來不知道對方有一個那麼大的兒子,甚至還曾經自作主張給沈正初安排過幾次相親。不會是因爲這樣,讓人家鬧家庭矛盾了吧?
他現在就在沈正初的公司裡當項目經理,俗稱包工頭,可不能因爲這個丟了飯碗。憑他的本事,是不愁借不到活,可是別處不會像沈正初這邊給出的待遇一樣,畢竟合作那麼多年……
聽着樓上的哭嚎愈發慘烈,他簡直連臉色都變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趕緊衝上樓,還是該把沈江瑜給攔住。
就這麼一遲疑,沈江瑜一閃身就走了。慢慢走到公交站牌,沈江瑜蹲下身,撓頭。他這麼自作主張讓爸媽離婚,媽媽知道了會是什麼反應?
不過他敢肯定,龔月桂絕對不是一無所知,她心裡面肯定懷疑着一些什麼。
“唉……”
沈江瑜一時還以爲是自己在嘆氣,一轉頭卻對上一張熟悉的臉。哪怕對方從黃色非主流,變成黑色的寸頭,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黃毛!”
黃毛剛放進嘴裡的煙,瞬間就掉出嘴巴,腳一軟往後摔倒在地上:“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