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瑾決定不理吳寶璋。吳寶璋卻沒有在意。
沒見過世面的大家閨秀面對陌生人的時候多是羞怯靦腆性子,更何況像週二小姐這樣寄人籬下的,只怕更是膽小慎微,不敢踏錯一步了。
她繼續和周少瑾輕柔地說着話:“二小姐,我剛從四川綿陽老家過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出川,看什麼都覺得好奇又新鮮。我聽說金陵的老習俗,端午節的時候要把大蒜放在鍋膛裡燒熟了給孩子吃,一個孩子獨吃一頭,吃了夏天不拉痢疾,肚子裡不長蟲,是不是真的?”
周少瑾裝做沒有聽見。
吳寶璋眉頭微蹙。
這位二小姐是怎麼一回事?
從她進門到現在她就沒聽見這位二小姐說過一句話,難道是個啞巴?
可她卻沒聽人說過……
吳寶璋想了想,又道:“我進門的時候看見太湖石山旁長着了株合抱粗的樹,枝葉極其茂盛,樹冠只怕有一丈之地,你知道那是什麼樹嗎?”
周少瑾依舊不理她。
吳寶璋有些不知所措。
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人。 身後突然傳來“撲哧”一聲毫不掩飾的笑。
吳寶璋臉都綠了。
她回過頭去,看見了自己同父異母的三妹吳寶芝。
吳寶芝滿臉的譏諷,小聲道:“大姐,人家不願意和你說話,你就不要勉強了,免得破壞了你寬厚大度的名聲。”
吳寶璋鬢角的青筋直冒,臉上的笑容卻依舊溫溫柔柔的,嗔道:“寶芝,看你說的是什麼話?也不怕別人笑話。”然後伸長了脖子朝着關老太太和吳夫人的方向望了望,道,“母親和老安人都快走到水榭了,我們也要快點纔是。”說完,急急越過了周少瑾,快步朝着關老太太和吳夫人趕去。
吳寶芝冷“哼”了一聲,轉過臉來對周少瑾露出了個友善的笑容,道:“你不用理她,她就是這樣不知道不知所謂,總覺得她搭理別人別人就一定得搭理她似的。”然後好奇地問她,“你今年幾歲了?看着比我好像還小似的?”
她和她的胞姐吳寶華長得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五官、身材、模樣兒都隨了吳夫人,很是平常,皮膚卻和吳寶璋似的,欺霜賽雪,細膩白皙,顯然是隨了吳家的人。這讓她們看上去吳夫人多了幾分清秀,勉強算得上是中人之姿。 不過,這吳氏姐妹也不是什麼好人。
前世,她們可沒少和吳寶璋打擂臺,而吳寶璋還在她們姐妹倆手裡吃了好幾次大虧。
周少瑾也不想理會她。
可當她發現走在她們前面的吳寶璋正豎着耳朵聽她和吳寶芝說話的時候,她突然改變了主意,朝着吳寶芝笑了笑,輕聲道:“我是甲申年出生的。”
那笑意,就猶如那春日的暄陽,一點點的染暖了她的眼角眉梢,讓她如春風拂柳不可思議地柔軟起來。
吳寶芝驚豔,失聲道:“你可真漂亮!”
是嗎?
周少瑾不禁蹙眉。
程許……喝醉酒的時候也曾這樣囈語。
她後來,就很恨痛自己的漂亮。
如果她不漂亮,是不是就不會遇到那樣悲慘的事呢?
她時常在噩夢醒來之後問自己,卻兜兜轉轉地找不到了答案。只是從此以後就素面朝天,遠離了那些脂粉膏蜜……
周少瑾眼瞼輕垂,心底倏然間一片冰冷,再也沒有說話的興趣,轉身朝前走去。
吳寶芝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惹惱了周少瑾。
她在家裡也是倍受寵愛的,想到自己還是第一次這樣誠心地讚美別人的容貌,對方不僅不歡喜,還扭頭就走,頓時覺得委屈得不行,眉毛一擰,決定和周少瑾各走各的,可眼角的餘光卻看見吳寶璋回頭瞥了她一眼,她心中生警,想了想,還是忍了脾氣,笑吟吟地追上了周少瑾,強行地挽了周少瑾的胳膊,佯作出副歡喜雀躍的樣子笑道:“姐姐,我是不是哪裡說錯了惹得你不高興了?我給姐姐賠不是!姐姐快別生我氣了!”隨後不等周少瑾說話,又道,“姐姐,我是乙酉年的,比你小一歲。我二姐是癸未年的,比姐姐大一歲。我們去年冬月裡纔到金陵,每天被母親拘在家裡做針線活,悶都悶死了。要是有失禮的地方,姐姐可千萬別和我計較。”
吳寶芝的話又急又快,讓走在前面的關老太太等人紛紛轉過頭來。
周初瑾更是面露焦慮,既擔心周少瑾小姐脾氣發作起來,不分場合,得罪了客人;又擔心她不擅言詞,受了這吳家三小姐的欺負卻被人倒打一耙。
周少瑾不由惱怒這吳寶芝喜歡惹事生非,偏偏她又是個不擅長和人爭執的,特別是着急的時候,她更說不出話來。她眼眶一紅,眼看着就要落下淚來,吳寶芝稚氣的面孔和眼底閃過的得意卻讓她硬生生地將眼淚收了回去,臉上火辣辣的燒。
前世,她就是不會爭辯,纔會處處被程笳壓制。
這一世,難道也要走前世的老路不成?
何況眼前的這個小姑娘比她小了一年輪,她要是被這樣一個小姑娘氣得說不出話來,還有何面目面對一直關心愛護她的姐姐?
她咬了咬脣,好一會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道:“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你有什麼不會的,我都會告訴你的,你不用和我這樣的客氣!”說完,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還算是有理有節,又大着膽子回了一句,道:“你這樣說,反而覺得你我之間太生分了!”
吳寶芝睜大了眼睛。
眼前的女孩子看着軟弱,像朵花似的,誰知道說起話做起事來卻綿裡藏針,狠狠地刺了她一下。
她張嘴欲和周少瑾爭辨一番,卻看見了姐姐吳寶華嚴厲又帶着幾分警告的目光,她只好怏怏然地鳴金收兵,皮笑肉不笑地衝着周少瑾咧了咧嘴,算是把這件事揭了過去。
關老太太像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似的呵呵笑了兩聲。
可送走了吳夫人之後,老人家卻拉了周少瑾的手,讚許地道:“以後就應該這樣!遇到事就要做聲。女孩子家家的,本就吃虧,若還是什麼時候都忍氣吞聲的,只怕是被人拆骨入肚了還被嫌棄味道不好。”
周少瑾的眼淚刷地一下落了下來。
外祖母的話說到了她的心上。
前世,明明是她受了程許的羞辱,程許的母親袁氏卻說是她勾、引的程許……二房三房的人都沉默不語,只有外祖母,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她一句話,卻從頭到尾都沒有懷疑過她。
她跪趴在關老太太的膝頭,嗚嗚地大哭起來。
周初瑾莫名的悲從心起,跟着抹起眼淚來。
關老太太也眼眶溼潤,扶着周少瑾道:“好孩子,別哭了!這人活在世上,不容易。我們做女子的,就更不容易了。你要是自己不立起來,誰幫你也沒用。你要記得外祖母的這句話纔好!”…
周少瑾抽泣得說不出話來,淚流滿面地點着頭。
關老太太掏了帕子幫她擦着眼淚,道:“好了,好了,不哭了。瞧這漂亮的小臉,哭花了可不好看了。”接着抓了把糖塞給她,“乖,聽話!”
周少瑾捧着糖,哭得更厲害了。
屋裡服侍的無不掩面。
周初瑾忙上前安慰着妹妹,半晌,周少瑾才漸漸止了哭聲,紅着眼睛鼻子給關老太太賠不是:“……惹得您老人家也跟着傷心!”
關老太太不以爲然,笑道:“哭過了,心情好些了吧?快回屋去睡一覺,醒來就什麼都忘了。”
周少瑾紅着眼睛鼻子含淚頷首,和姐姐回了畹香居。
周初瑾問她:“你爲什麼大哭?”
“我也不知道。”周少瑾由施香幫她用煮熟了的雞蛋敷着眼睛,道,“就是聽外祖母那麼一說,就哭了起來。”
周初瑾見問不出什麼來,想着以後自己只要多看照點妹妹,妹妹說的是不是真話總能知道的。
她晚上陪了周少瑾睡。
黑暗中,周少瑾回到了從前。
袁氏挑着眉,面容尖刻,狠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厲聲追問她:“是誰讓你這麼做的?你這麼做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父親好歹也是正四品的知府,你怎麼一點廉恥也不講?我和他父親早已和閔大人說好了,爲我們家大郎迎接他們家的大小姐,你這樣,是無媒私苟,壞人姻緣……”
大舅母跳了起來,豐腴的臉上滿是汗珠,指着袁氏道:“您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家少瑾是什麼性子,別人不知道,難道程家的人也不知道嗎?您怎能口空白牙的說出這番話來。枉我平日裡敬你是閣老家的千金小姐,卻原來連這點眼光也沒有!到底是你們家大郎色慾薰心地羞辱了我們家少瑾,還是我們家少瑾勾,引了你們家大郎,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我和你不能罷休……”
被稱做“大郎”的程許被袁氏的兩個陪房媽媽按着,目光呆滯,嘴裡不停地喃呢着:“你騙我!你騙我!你說我若是中瞭解元,你就爲我求娶少瑾的。我誰都不要,我只要少瑾……”
周圍的人都冷漠地望着她們。
目光如刺。
如同在看一場鬧劇。
場景轉換。
她呆坐在一張黑漆鑲鏍鈿梅花迎春的繡墩上,袁氏看她的目光猶如她是什麼污穢之物,不耐,隱忍,厭惡,聲音冷得像冰雹,一個字一個字的砸在她的心上:“……你既要強嫁到我們家來,那就要守我們家的規矩。其他的我就不說了,這‘貞潔’二字卻是要和你好好說道說道……你身邊的丫鬟婆子一個也不許帶進來,陪房之類的,我會安排的……沒有我的允許,不得隨意出入你住的院子;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和其他院裡的丫鬟婆子說話……每月同房不得超過三次……大郎還年輕,瞧你那煙視媚行的樣子,就是個不安分的。可這也由不得你,總不能讓你勾、引着壞了他的精血……多少好好的爺們就這樣沒了的……”
場景再次轉換。
黑漆漆的屋裡只點了一根蠟燭,樊劉氏的臉惶恐又驚駭,在燭光中搖曳。她苦苦地哀求着:“好小姐,您使點勁,孩子就要下來了……我們好不容易從程家逃了出來安頓下來,您可不能把性命丟在了這裡,不然我可怎麼向老爺交待?您又怎麼對得起大小姐……”
她又溼又冷,呼吸裡全是濃濃的血腥味,彷彿在地獄間行走,身體疼得好像下一刻就要死了。
誰來救救我!
誰來救救我!
她厲聲尖叫着,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手情不自禁朝身下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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