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吳寶璋深深地感覺到不安的時候,從程家出來的程輅正獨自一個人走在朱雀大街上。
夜色籠罩四野,街道靜謐安寧,兩邊的衚衕次第亮起了燈籠,讓這一片燈光點點,透着幾分奢華。
這纔是他想要過的日子。
程輅想着,停下了腳步。
程池追着他不放,他之前想辦法從家裡帶出來的細軟、之後嫌的錢都在一次次的逃亡中慢慢地消耗盡了。
可他還是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爲了二百兩銀子向吳寶璋伸手,更沒有想到他有一天會靠女人過日子!
他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的呢?
程輅的目光變得陰沉起來。
他轉過身去,慢慢地朝杏林衚衕走去。
程涇位於杏林衚衕的宅子門前種了兩棵銀杏樹。
筆直的樹杆,精緻的樹葉,在夜風中婆娑起舞。
程輅望着程家的大紅如意門發着呆。
曾經,他滿臉羨慕地站在門口,想着自己有一天會金榜題名穿着嶄新的綠色官服被程家的管事迎進去,坐在寬闊明亮的花廳裡恭敬地和程涇說着話……可現在,這了夢想。
沒有了兩榜進士的頭銜,沒有了九如巷程家子弟的身份,沒有了意氣風發的卓爾不羣……他如今只是個被程家趕得有家不能回,有親人不能相認的喪家之犬。
他不會就這樣善罷干休的!
他不會就這樣放過程池和周少瑾的!
他也不會讓程許有好日子過的!
程輅轉過身去,快步離開了杏林衚衕。
杏林衚衕程家的東跨院裡,閔葭接過丫鬟素月手中的大紅描金海棠花托盤,低聲道:“大爺還在看書嗎?”
素月點頭,低聲道:“大爺已經兩個時辰沒有動了。這是我讓廚房裡燉得蓮子百合羹,奶奶好歹勸大爺吃一點。總這麼下去,只怕沒有等到科舉身子就拖誇了。”
她是閔葭從閔家帶過來的,閔家子弟如何刻苦功讀,又怎麼參加科科的,她看得多了。
閔葭點頭,道:“你歇了吧!這蓮子百合羹我端進去好了。”
素月點頭。低聲囑咐閔葭:“中午的時候夫人過來了。關着門和大爺說了半天的話。等夫人走後,大爺的臉色就非常的難看,奶奶小點心。”
閔葭不由皺了皺眉。
她這個婆婆。兒子已經成親了,有時候也管得太寬了。
“我知道了!”她應着,輕輕地推門走了進去。
自從那天從程笙孩子的滿月禮回來,程許就沒有再和她說話。是不要說是同牀共枕了。
她原本想着這件事又不是她的錯,他願意生氣就由他生氣好了。卻輕不住她乳孃的勸:“您就是有安國定邦的主意又怎樣?你和大爺已經是夫妻了,這夫妻之間就應該和和美美的,就算不能和和美美的,也要相敬如賓的。你這樣。只會讓婆婆不喜,相公疏遠的……”
閔葭想到自己嫁到程家還沒有半年,身邊依舊空虛沒有半點動靜。略一思忖,最終還是妥協了。
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的低眉順眼並沒有讓程許柔軟下來,反而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書案的一角,道:“把東西放下就行了。”
好吧!把周少瑾引去和他見面的事是自己不對,自己不應該在那種場合之下試探他,有什麼事應該回來後兩家關起門來說清楚的。他對自己的不滿她就忍了。
閔葭低着頭把蓮子百合羹放在了書案上。
緊接着她又聽到了程許的聲音:“以後別讓那些丫鬟婆子送東西來書房了,這裡是讀書的地方,弄得滿屋子都是吃食的味道,像什麼樣子?還有這和甜羹,放在哪裡哪裡就黏黏糊糊的……”
閔葭強忍着,纔沒有把那托盤摔在地上。
他和周少瑾有私情,負了周少瑾,又不是她的錯,他有本事跟自己的父母抗婚啊!
憑什麼遷怒於她!
憑什麼擺臉色給她看!
閔葭不由冷笑,道:“相公若是有什麼不滿的,直接跟婆婆說就是了。每天什麼時候給您送茶,什麼時候給您送點心,一日要吃幾餐,原都是婆婆定下來的,我們也不過是照章行事罷了!我畢竟是做媳婦的,又新進門,不知道家裡到底是什麼規矩,讓相公受委屈了!”
她那一番夾槍帶棍的話讓程許不禁擡起頭來,目露訝然。
閔葭的神色更冷了,道:“這是蓮子百盒羹。相公要用嗎?如果不要用,我就讓丫鬟端回廚房去了。”
程許被激怒了。
中午的時候母親就來叨嘮了半天,什麼池四叔現在已經入仕了,他下一科無論如何也得考上,不然就和池四叔相隔的太遠了。什麼祖母偏心朝陽門那邊,憑着池四叔的手段,祖母的那些體己銀子遲遲早早要被池四叔哄了去,讓他快點生下長孫,到時候祖母一高興,說不定會從自己的體己銀子裡拿出個幾千上萬兩出來給他們……他聽着心裡煩極了,道了句“你不是想讓我考狀元嗎?你整天就用這些亂七八糟的瑣事來煩我,我能考上嗎”,才成功地堵住了母親的話。
可沒想到他剛趕走了母親又來了個閔氏。
他頓時就拉長了臉,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你也是大家閨秀,名門後嗣,就不能大大方方的有什麼說什麼。非要這樣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說話就舒服,就覺得自己厲害了?”
閔葭氣得渾身發抖。
他是什麼意思?
合計着她周少瑾不是什麼名門閨秀她就做什麼事都是虛情假意了?
閔葭眼底閃過一絲陰霾,道:“程嘉善,我看你這纔是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吧?不然你心虛什麼?我不過是讓你有什麼不滿的去跟婆婆說,你就扯到了我的出身。怎麼,我的出身讓你看不順眼?那你看誰順眼?”話說到這裡。她還頓了頓,才道,“是不是你的小嬸嬸周少瑾?尋麼漂亮,像朵花似的。怎麼看怎麼好,怎麼看怎麼順眼。可那又怎麼樣?還不是娶了我,她還不是嫁給你了四叔父……”
她的話就像戳在了他的胸口。
“你給我閉嘴!”程許低聲喝道,兩眼赤紅。“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這是個大家閨秀應該說的話嗎?還不給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聽到這樣的話了!”
他竟然敢自己!
閔葭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誰趕過她。
她也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羞辱。
“你趕我?!”閔葭瞪着程許,看程許的目光充滿了忿懟,“難道我說得不對?難道你沒有當着我的面給周氏道歉?怎麼?你能放火我就不許點燈?你拋棄了周氏。我們連說都不能說一下……”
程許就笑了起來。
想到閔葭讓了丫鬟素月給自己帶信,說她有些不舒服,不想驚動家裡的長輩,讓他進去帶了她出來……他卻那麼巧地遇到了周少瑾。
閔葭心中一驚。說話聲戛然而止。
程許的面色蒼白如紙,翹着半邊嘴角。彷彿勾勒出了一個笑意,可眼底的寒冷卻讓那那個笑容充滿了譏諷的味道。
讓她看着就覺得心驚。
閔葭情不自禁地朝後退了一步。
程許卻站了起來,慢慢地從書案後面走了出來,一直走到了閔葭的身邊。直直望着她的眼睛,低聲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和周少瑾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知道我現在是不是還惦記着周少瑾?想知道我會不會和她死灰復燃……”
他望向閔葭的視線冰冷而憎恨,讓閔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喃喃地道:“不,你別告訴我……”
程許聞言哈哈大笑。目光卻依舊那麼冰冷,俯身在她的耳邊低聲道:“我告訴你好了……我一直愛慕着少瑾,可我母親不同意,我的從兄弟們覺得這是個機會,就在我的酒裡下了藥,然後想辦法把少瑾約到了我們家花園的假山石洞裡,我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那個人是少瑾,就想和她生米煮成熟飯,讓家裡的人只好同意我和少瑾的婚事……所以,我差點把少瑾強,暴了!強,暴了……”他說着,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痛苦如洪水般暴發,衝撞着他那道理智的堤,他神色間全是痛苦與悔恨,“你不是想知道我爲什麼向她道歉嗎?這就是實真!沒有所謂的誰負誰!沒有所謂的私相授受……你這下滿意了?滿意了!”
“不,不,不。”閔葭臉色煞白,看着程許的目光就像看見了鬼似的,她連連後退了好幾步,直到腰肢頂上了太師椅的扶手,這才停下腳步,“你說謊!怎麼會這樣?你是南直隸的解元,你是讀書人,你是金陵九如巷的子弟……你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你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來……不,不可能,你是在騙我……”
“騙你?!”程許譏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嗎?現在你知道真相了,受不了,就覺得我在騙你。這樣也好。就當我騙你好了。你就自欺欺人的以爲我和周少瑾有私情好了,繼續自欺欺人地覺得我心有所屬好了……你不是大家名門閨秀,又是出了名的賢惠嗎?我母親當初非要把娶了你做兒媳婦,就是衝着你的賢德去的。這個時候出了這種事,你把淚水往肚子裡咽,百般委屈,萬般求全,不正好就成全了你賢良淑德的美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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