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的庭院中。
雨歆趴在長凳上,一盆冰冷的鹽水潑到了她的身上,淡黃色的裙子隨即溼了一大片。
太后望着長凳兩側的太監,怒喝道:“給我重重地打!打到她不再嘴硬爲止……”
太監們聽了,立即揮起了手中的板子。
板子像雨點一樣噼裡啪啦的重重落在了雨歆的身上,她疼得淚流滿面,神志不清地喊道:“你們憑什麼打我?!我沒有勾引浩軒!難道兩情相悅也有錯麼?!你們就算把我打死了,浩軒也不會和尋菱在一起的……就算在一起,尋菱也不會真的幸福……”
“住手!先別打了!”昕妃大喊一聲,隨即朝雨歆走了過去,眼神陰森地看着她,“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咒尋菱!”
雨歆把臉貼在凳子上,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敢咒尋菱,我只不過是實話實說……”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近乎自言自語,“至少我不能忍受,我喜歡的男人卻喜歡着另一個女人……”
昕妃聽到了這句話,又想起了那些不願想起的往事,嫉妒和憤恨再次填滿胸腔。她扳起了雨歆的臉,惡毒地盯了她半晌,腦海中瘋狂地涌現着另外一張極其相似的臉。
她揚起手,發瘋般連抽了雨歆好幾個耳光,直到雨歆的嘴角滲出血來,才停下手,朝太監們吼道:“給我往死裡打!”
板子又像雨點一樣密麻而精準地砸在了雨歆的身上。這一次,太監們的下手更狠了……
侍女小碧偷偷從壽康宮的後道逃出來,迅速跑到了春禧殿。
剛進春禧殿,她便氣喘吁吁地對尋曄喊道:“六公主,您趕快去壽康宮勸勸太后!太后他們在打七公主……”
尋曄一聽,不禁花容失色:“什麼?太后爲什麼要打雨歆?”
小碧心急如焚地說:“六公主,您就先別問了。趕快去救救七公主吧!您現在要是再不趕快過去,恐怕就來不及了!”
“小碧,你趕快去乾清宮找父皇!讓他趕到壽康宮!”說罷,尋曄朝壽康宮的方向飛奔了過去。
壽康宮的院子裡,一羣人圍在太后身邊看着一位公主受刑,沒有人注意到有個侍女早已偷偷溜走。
雨歆梨花帶雨地趴在凳子上,淡黃色的裙子上已經滲出鮮紅的血來。
每一次板子落下來,都伴隨着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她不知道已經捱了多少下,只知道,她已經痛到快要麻木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捱打。從小到大,她被很多人打過很多次,而且每次捱打,幾乎都是因爲同一件事——她不能忍受任何人侮辱傷害她的母親。
每當那個時候,她都會衝動到無藥可救;每次她都想要奮不顧身地去保護母親,卻都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模模糊糊中,聽到太后的一聲大喝——“再加打五十大板!”
又一盆冰冷的鹽水潑到了雨歆的身上。裙子上的血已經變成殷紅的一大片,太監手上的板子也沾染上了一層厚重而殷紅的血,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雨歆早已皮開肉綻的臀部……
不知又捱了多久,模模糊糊中,雨歆彷彿感覺到有人奔向自己……
隨即,聽到一聲哭嚷:“求太后開恩,不要再打了……”
是尋曄的聲音……
太后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無視跪在地上的尋曄,神色淡漠地望着氣若游絲的雨歆。
尋曄見狀,奮不顧身地跑過去擋在雨歆身上。
一下重重的板子砸到了尋曄的身上,太監也不敢再打下去。
太后再也不能無動於衷,衝尋曄吼道:“尋曄,你閃開!”
尋曄依舊擋在雨歆身上,固執地喊着:“不,我不要!”
尋菱和昕妃看到同樣固執的尋曄,一股怒火再次涌上心頭,卻又不好發作。
就在這時,傳來了公公的通報——“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聽到傳報,尋曄頓時感到如釋負重,昕妃和尋菱卻神色一緊。
皇后看到趴在長凳上被打得皮開肉綻的雨歆,不禁被嚇得花容失色。
皇上十分震驚和心痛,他情緒激動地喊道:“誰能告訴朕這是怎麼回事?!”
太后語氣凌厲地開口道:“這個丫頭不守婦道,勾引男人,和浩軒私定終身,還頂撞昕妃,動手打了尋菱。”說罷,又大喝道,“把六公主給我推開,繼續打!”
太監們試圖推開尋曄,她卻一個起身,用力地踢開了那兩個太監,兩人被踢倒在地上。
這次,換作是太后她們震驚了。
尋曄衝那兩個太監大喊了一句:“想要打我妹妹,先把我撂倒再說!”說罷,迅速將奄奄一息的雨歆從長凳上抱了下來。
望着懷抱中的雨歆,她淚流滿面地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雨歆用力彎起嘴角,欣慰一笑:“姐姐,謝謝你來救我……”話音未落,就不支地暈倒在尋曄的懷裡。
尋曄探了一下雨歆的鼻息,發現還有微弱的氣息,就急忙對皇上說:“她已經支撐不住了,我先把她送回去!” 說着,便一把抱起了雨歆。
皇上見狀,急喊道:“快去傳太醫!快啊!讓太醫趕快去雨瀟軒!”
隨行的太監聽了皇上的話,連忙朝太醫院奔去。
見尋曄已經朝雨瀟軒的方向奔去,皇后也連忙跟了上去:“曄兒我和你一起過去。”
皇上見衆人皆退,留下他一人收拾殘局,便連忙對太后說:“母后,朕方纔也大概清楚了情況,覺得這其中恐怕有很多誤會。雨歆那孩子,您已經懲罰過了,也消消氣吧。”
太后聽了皇上的話,依舊怒氣未消。她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進了大廳。
*
雨瀟軒中。
浩軒看着躺在牀上雙眼緊閉面無血色的雨歆,心痛至極,又悔恨不已。
尋曄看着他如此痛楚的模樣,心也像被抽空了一樣難受。她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道:“我已經把從父皇那裡拿來的最好的藥給雨歆敷上了,她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不必太擔憂……”
浩軒看了一眼尋曄,心急如焚地問:“現在沒有別人,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傷成什麼樣?”
尋曄眼眸微垂,滿臉沉重地說:“當我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被打得血肉模糊……幸好春禧殿離壽康宮很近,我跑得也比較快,否則她可能就真的沒命了。我剛纔幫她清理傷口時,真的是慘不忍睹……”
“都怪我!”浩軒悔恨萬分地說,“是我太沖動了,也太笨了!我應該先去找皇上,如果他同意了,事情或許就不會這麼糟了……”
尋曄沉默半晌,勸慰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你再後悔自責,都是無濟於事的。你應該想想要如何去補救。父皇雖然救了雨歆,但不代表他就贊同你們,更不代表他會同意將雨歆指婚給你。他之所以救雨歆,多半是因爲對湘貴人的歉意和憐惜。”
“如果皇上真的在意湘貴人,他應該會把雨歆的幸福看得很重要……”說着,浩軒心中似乎又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芒。
尋曄鎮定地繼續分析道:“現在的事情很麻煩,就算父皇憐惜湘貴人,但太后不喜歡她,昕妃也容不下她,再加上雨歆的事,湘貴人若是進宮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太后說不準會遷怒於她。而且我覺得,父皇並沒有很愛湘貴人,如果真的是愛到了某種程度,她當初根本就不可能被逼出皇宮……”
浩軒聽了,焦躁萬分地喊道:“難道事情真的要發展到逼我和雨歆私奔的地步?!”
尋曄驚詫地瞪大了眼睛,急忙捂住了浩軒的嘴,嗔怒道:“你在說什麼啊?!你怎麼就這麼沉不住氣呢?你知不知道,我讓侍女偷偷把你帶過來已經很冒險了,你居然還說出這種危險的字眼!你是嫌雨歆受的懲罰還不夠重麼?!”
“對不起,是我太沖動了。”浩軒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愴然道,“不知道爲什麼,一碰到雨歆的事,我就會特別沉不住氣……”
尋曄心疼地看着浩軒,連忙安撫他說:“剛纔是我太激動,話說的有些重了,你別往心裡去。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幫你們想辦法的。只是,‘私奔’之類的字眼,千萬不能再說,被人抓住把柄就不好了。”
浩軒稍稍平復了情緒,認真地頷首道:“我知道了。尋曄,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謝你。”說罷,他感激不已地望向尋曄。
尋曄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謝我幹什麼呢。”
這時,雨歆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看到浩軒的背影,一時間,她竟有些難以置信,微弱地喊了句“浩軒”。
浩軒連忙轉過頭,快步走上前去,趴到牀邊緊緊握住了雨歆的手,懊惱自責地說:“對不起,是我害了你……”說着,一滴冰涼的眼淚悄無聲息地落到了雨歆的手心。
雨歆勉強牽出一絲淺笑,有氣無力地說:“沒關係的,我一點事都沒有。倒是你,怎麼瘦了?”說罷,便輕撫了一下浩軒的臉龐。
尋曄將剛熬好的藥端了過來,浩軒見狀,輕輕地接過藥碗,對尋曄說:“我來喂她吧。”
說罷,他端着藥碗坐到牀沿,對雨歆說:“你躺着不要動,我來餵你。”
浩軒舀了一勺藥,放在脣邊吹了吹,送到了雨歆脣邊。
就這樣,他將那碗藥一勺又一勺地喂到了雨歆嘴裡。而後,又很細心地幫她把嘴角擦乾淨。
“我還有很多話想要對你說,但是我過來已經是冒險了,就不能再在這裡待太久了。”他在她的手心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吻,溫柔地說,“我不在的時候,要好好吃藥,好好療傷,知道麼?”
雨歆輕輕地點了點頭,應道:“我會的。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你傷成這樣我哪裡還會有功夫管我自己……”浩軒忍不住坦言道。
“如果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將來又怎麼能把我照顧好?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雨歆安慰他說。
浩軒望着雨歆,戀戀不捨地站起了身:“那我走了……” 說罷,他便緩緩地轉身走出了房間。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雨歆心中百感交集。
*
待到雨歆睡下之後,尋曄連忙吩咐侍女們照顧好雨歆,然後便獨自一人去了壽康宮。到了壽康宮,她發現母后也在那裡。
月瑤見尋曄過來了,連忙關切地問:“雨歆好些了麼?”
尋曄拼命抑制住盈眶的淚水,搖了搖頭,如實地說:“沒有,還在發着高燒。”
太后聽了,依舊是一臉淡漠。
尋曄見狀,忍不住對太后說:“太后,您怎麼可以忍心看着雨歆被打成那樣……畢竟,她也是您的親孫女啊,不管她的母親出身如何,她身上流着的畢竟也是父皇的血啊……”
“什麼親孫女?!”太后皺起眉頭,鐵青着臉,低吼道,“天知道她是那個風塵妓女和哪個姦夫生出來的野種!沒把她打死就已經算便宜她了!”
尋曄鼓起勇氣低喊道:“太后,您口中的‘姦夫’,是指父皇麼?”
“你……”太后被氣得漲紅了臉,指着尋曄罵道,“你別以爲你是我的嫡孫女,我就不會教訓你!你再敢替那個野種說一句話,就休怪我對你不客氣!你當衆打我宮中太監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月瑤拉住尋曄,神情急灼地說:“曄兒,太后正在氣頭上,你就別再添亂了,有什麼話等太后氣消了再說……”
尋曄看着月瑤,激動的心情依舊難以平復,她終於忍不住問道:“母后,您現在能不能坦白地告訴太后,湘貴人當初到底爲什麼會淪落青樓?真的只是因爲她走投無路自甘墮落麼?”
月瑤微怔,有些心不在焉地說:“事情過去了那麼多年,我早已記不清了……”
這句話,在尋曄看來就是敷衍,她反詰道:“您真的是記不清了麼?還是根本就不願意記起?”
現在的她,已經顧不上考慮是否涉足了母后所謂的“私生活”。太后口口聲聲地稱雨歆爲“野種”,所否認的,不只是雨歆皇公主的身份,還有湘貴人的名節操守,父皇的名譽……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爲湘貴人曾爲“青樓女子”的出身。
從母后第一次見到雨歆時的反應,到那句“走投無路”的故作淡定,這一切,都讓尋曄覺得,母后和湘貴人之間絕對有着一段不同尋常的往事。
月瑤緘默了許久,一字一頓地說:“我記得。”
望着一臉淡漠卻怒氣未消的太后和失去鎮定的女兒,月瑤又補充了一句:“她是被賣到妓院的。”
尋曄連忙追問道:“賣她的人是誰?”
“是……”月瑤欲言又止,她又一次猶豫了。
當年,爲了兄長的前程,爲了爭奪皇后的位置,她已經犯下了很多錯誤。這些年來,她深深地自責過,內疚過,甚至懺悔過,卻始終沒有勇氣再對別人提起那些看似早已塵封的往事。她承認,她是自私的。
只是,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她當年的自私,不僅毀了一個如花般美麗的江南女子,還差點害了另外一條鮮活的生命……
想到雨歆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悽慘模樣,正如當年被折磨得傷痕累累賣到妓院的瀟湘……
她沒有想到尋曄竟是如此精明乖覺,她不怪尋曄的刨根問底,更不能怪。
“是我的兄長。”月瑤鼓起勇氣,終於將那個在心中埋藏已久的答案說出了口。
“皇后你說什麼?” 太后怒氣未消的臉上滿是驚愕。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瀟湘。”月瑤淚流滿面地說,“母后,過去的事,就讓它徹底過去吧,不要再用過去的事,來懲罰現在的人了……”
說罷,她便痛苦地閉上的眼睛。那種痛苦的感覺,就像撕開了一道快要癒合的傷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