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倉庫裡的女人們早上醒來,發現豆蔻不見了。陳喬治說他天將亮時起來燒水,看見豆蔻醉醺醺地在院子裡晃悠。見了陳喬治,她支使他去幫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說她的琵琶只剩一根弦,難聽死了。陳喬治哄她,等天亮了再去幫她拿。她說哪裡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聽不見她彈琵琶了。陳喬治又哄她,說他不識路。她說秦淮河都不認識呀?她指路給陳喬治,說琵琶弦就擱在她梳妝檯抽屜裡。陳喬治告訴她,自己太瞌睡,睡一覺後一定幫她去拿琴絃。豆蔻說:“王浦生等不及了。”然後陳喬治就沒注意她去哪裡了。
等到下午,豆蔻還沒回來。上午法比·阿多那多推了一架獨輪車步行去安全區籌糧,下午回來告訴大家,安全區的羅賓遜醫生搶救了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但沒救活。小姑娘給日本兵**後又捅了好幾刀。小姑娘到死手上還緊緊抓着幾根琴絃。
我根據我姨媽書娟的敘述和資料照片中,想象出豆蔻離開教堂的前前後後。資料照片一共三張:正面的臉、側面的上半身、另一個側面。資料照片是安全區領導爲了留下日軍犯罪證據而拍攝的。豆蔻有着完美的側影,即使頭髮蓬亂,面孔浮腫。想來她是哭腫的,也有可能是讓日本兵打的。當時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當屍體棄在當街。事發在早上六點多,一大羣日本兵自己維持秩序,在一個劫空的雜貨鋪裡排隊享用豆蔻。雜貨鋪裡有一個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們只穿着遮襠布等着輪到自己。
豆蔻手腳都被綁在椅子扶手上,人給最大限度地撕開。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罵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給他們清靜,便抽她耳光。她靜下來不是因爲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訂終身,要彈琵琶討飯與他和美過活。這一想豆蔻心都粉碎了。
豆蔻還想到她對王浦生許的願:她要有四根弦就彈《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給他聽。她說:“我還會唱蘇州評彈呢。”她怕王浦生萬一閉眼嚥氣,自己許的願都落空。
被綁在古老椅子上的豆蔻還昏昏沉沉想到自己怎樣跳出教堂的牆頭,在清晨昏暗裡辨認東南西北。她從小被關在妓院,實際上是受囚的小奴隸,因此她一上街就會迷途。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處斷壁殘垣,到處是火焚後的廢墟,馬車倒在路邊,店鋪空空蕩蕩,豆蔻不久就後悔自己的冒失了。她轉身往回走,發現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遲遲不來,陰霾濃重的清晨五點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陣,越走越亂。假如她沒有看見一個給剖開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者她有一線希望躲過後來那一劫。她聽見三個日本兵走過來時,便往一條偏街上跑。三個日本兵馬上追上來。豆蔻腿腳敏捷,不一會便鑽進衚衕把追蹤者甩了。就在她穿過衚衕時,突然被一堆軟軟的東西絆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臟。豆蔻的驚叫如同厲鬼。她頓着足,甩着兩隻冰冷粘溼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鐘。
豆蔻這一叫就完了。三個已放棄了她的日本兵包圍上來。她的叫聲吵醒不遠處宿營的一個騎兵排,馬上也循着花姑娘的慘叫而來。
十五歲的豆蔻被綁在椅子上,只有一個念頭:快死吧,快死吧,死了變最惡的鬼,回來掐死咬死這一個個拿她做便盂的野獸、畜生。這些個說畜話胸口長獸毛的東西就這樣跑到她的國家來恣意糟踐。她只盼着馬上死去,化成一縷青煙,青煙扭轉變形,漸漸幻化出青面獠牙,帶十根滴血的指甲,刀槍不入,行動如風。把自己想成青面獠牙刀槍不入的豆蔻又啐又罵,捱了耳光之後,她噴出的不再是唾液、濃痰,而是血。她看見對面的人形畜生被一朵朵血花擊中,淹沒……最大的一朵血花從她上腹部噴出,然後她的肩膀,接下去是她的下腹。人形畜生不喜歡一個又吵又鬧又吐血水的泄慾玩偶,用刺刀讓她睡覺了。
在一九九四年,我姨媽書娟找到了豆蔻的另一張照片。這張不堪入目的照片,是從投降的日本兵筆記本里發現的。照片中的女子被捆綁在一把老式木椅上,兩腿被撕開,腿間私處正對鏡頭。女子的面孔模煳,大概是她猛烈掙扎而使鏡頭無法聚焦,但我姨媽認爲那就是豆蔻。日本兵們對這如花少女不止是施暴和凌遲,還把她釘在永恆的恥辱柱上。
我在看到這張照片時想,這是多麼陰暗下流的人乾的事。他們進犯和辱沒另一個民族的女性,其實**的是那個民族的尊嚴。他們把這樣的照片作爲戰利品,是爲了深深刺傷那個被羞辱的民族的心靈。我自此之後常在想,這樣深的心靈傷害,需要幾個世紀來療養?需要多少代人的刻骨銘心的記憶而最終達到淡忘?
正在發高燒的王浦生看見了三根琵琶弦,眼睛四顧尋找:“豆蔻呢?”
玉墨將三根弦裝在琵琶上,爲彌留的小兵彈了豆蔻許願的《春江花月夜》。
小兵明白了,淚水從燒紅的眼睛裡流出來。
書娟和女同學們是從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英格曼神父是這樣開頭的:“讓我們祈禱,孩子們,爲犧牲者祈禱,也爲殘暴者能儘早迴歸人性而祈禱。”
神父是和法比一塊登上閣樓來的。兩具西方身軀在這個空間難受地屈着背,本來就是祈禱姿勢。女孩們相互使眼色,想發現神父們怎麼了,臉都繃成了石膏塑像。
接下來,法比·阿多那多用兩三句話把豆蔻的遭遇講述一遍。英格曼神父卻不滿意,對他說:“應該讓孩子們知道整個事件。”他用了五分鐘,把事件又講一遍。
“孩子們,你們將來都是證人。”英格曼看一眼全體女學生。“萬一這個不在了,那個還能作證。總得有人作證才行。”
女孩們聽完後,也一個個成了石膏塑像。只有當兇險發生在身邊一個熟識者身上,才顯出它的實感、它的真切。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來的那天,她們爲了她盛走一碗湯和她發生的那場衝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歲的年華已被貓狗賣了幾回。她但凡有一點活路,能甘心下賤嗎?誰說婊子無情?她對王浦生就那麼一往情深。她們又想到豆蔻一雙長凍瘡的紅手給傷兵們洗繃帶、晾繃帶,想到豆蔻抱着從房檐上掉下來的剛出生不久的小野貓,急得到處找東西餵它,小貓死了後,她哭着在覈桃樹下掩埋它……女孩們竟心疼不已,覺得哪個窯姐換下豆蔻都行,爲什麼偏偏是十五歲的豆蔻呢?
英格曼神父說:“現在,你們立刻收拾東西搬到地下倉庫去。一九二七年,南京事件的時候,我和法比還有幾個神學教授就躲在那裡,躲過了直魯軍和江右軍對教堂的幾次洗劫。所以應該說,那裡比這閣樓安全得多。”
法比當場提出疑問:“合適嗎?那些女人說話行動都是肆無忌憚的……”
“沒什麼比安全更重要。搬吧,孩子們。”
晚飯前,十六個女學生搬到臭烘烘的地下倉庫,三個軍人調換到聖經工場去宿營,假如日本兵發現他們,英格曼神父會盡最大努力解釋,說他們是受傷的老百姓,至於日本人會不會相信,只能求上帝保佑。這個建議是戴濤提出的,用意很明顯,男人在這種時候別無選擇,只能保護女人。
晚飯時分,正在地下倉庫喝鹹菜麪湯的女孩們聽見法比對着透氣吼叫着:“徐小愚,你上來一下。”
吉兆把徐小愚的眼睛燃得那麼美麗,讓書娟在剎那間傾倒於這個前密友。小愚上去後,女孩們都擠到透氣孔跟前,看着小愚的秀足來到一雙錚亮的男人皮鞋跟前,同時聽見小愚帶哭腔的歡叫:“爸!……”
後來書娟知道,小愚的父親爲了回到南京搭救小愚,賣掉了他在澳門的一丬店面房。他回到南京發現,錢不值錢,日本兵不需要錢就能得到他們想得到的東西。他是個好買賣人,跟日本人做起了買賣,賣古董、珠寶、字畫給他們,還賣了一點骨氣和良心給他們,纔得到暢通無阻的通行證,得以把女兒帶出南京。進南京難於上青天,出南京等於上天外天。
總之徐家父女相見的場面像一切離亂人重逢一樣落套而毫不例外地感人。就那麼幾分鐘,小愚告訴父親自己如何忍受了飢餓寒冷恐怖,以及難以忍受的不洗臉不洗腳,不然就得用把阿顧泡發了的水去洗。
徐小愚這時蹲下來,蹲得很低,看着擠扁臉觀望他們父女重逢的同學們說:“我爸來接我了!”聽上去,她似乎在說:“天兵天將來接我了!”
所有的人都羨慕她,羨慕到了仇恨的地步,所以此刻沒一個人答腔。連小愚許願要帶走的劉安娜都沉着臉,一聲不吭。這麼幸運幸福的人會記住她的許願嗎?別癡心妄想了。
書娟的眼睛這時和小愚投來的目光碰上了。
小愚站起來,女孩們聽見她說:“爸,我想帶我同學一塊走。”
“那怎麼行?!”父親粗聲說。
“我想帶。”
父親猶豫着。二十多秒鐘,女孩們連唿吸都停止了似的。“好吧,你想帶哪個同學?”
小愚從廚房的出入口下來時,十五個女孩還是一聲不敢吭。徐小愚現在手裡握有生殺大權呀。秦淮河的女人們和女學生們隔着一層簾子,也一聲不吭,如此的幸運將落在誰頭上,對於她們也似乎是了不起的大事。
徐小愚看着一個個同學,大多數的臉都露出沒出息的樣子,哪怕此刻被挑去當徐家使喚了都樂意。
“劉安娜。”小愚說。
劉安娜愧不敢當地紅着臉,慢慢站起來走到徐小愚身邊。
徐小愚看着剩下的一張張臉,越發眼巴巴,越發沒出息。書娟坐在自己位置上,眼睛朝透氣孔的方向看。她滿心後悔沒跟小愚低頭,現在低頭太晚了,索性裝出一副生死置於度外的淡然。你徐小愚活出去了,就別管我的死活了吧。
蘇菲蚊子似的說:“小愚,你不是說,也叫你爸帶我走嗎?”
這時書娟想瞪一眼蘇菲,就這樣賣身求榮啊?但她發現小愚正在看自己,小愚的眼睛有善意,但是一種優越者的善意,只要書娟張開嘴,哪怕只叫一聲“小愚”,小愚就滿足了,一切前嫌可以不記,和書娟重修舊好,無論怎樣,孟書娟的家境和在校的品學都配得上做小愚的長久密友。
書娟在那個剎那慌了,嘴怎樣也張不開,眼睛卻直勾勾地看着小愚。她此刻有多麼賤,多麼沒出息,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小愚終於收回了她的目光,小愚再次玩弄了書娟。她還在繼續玩弄同學們。
“抓鬮吧。”小愚說。
她從自己筆記本撕下一頁紙,裁成十五份,在其中一張上畫了一朵梅花。
“我不要。你們抓吧。”書娟說,給了小愚一個壯烈的背影。
“來吧。”小愚說,“我爸沒辦法把你們全都帶走……”小愚幾乎在求書娟了。
書娟搖搖頭。
抓鬮的結果,讓一個平時連話都沒跟徐小愚講過幾句的同學跟小愚父女走了,剩下的十三個女孩分了一塊小愚父親帶來的巧克力。準確地說,是十二個女孩,書娟主動提出放棄自己那份巧克力。小愚想用這點甜頭收買被她拋棄的同學,書娟纔不給她那份滿足。
那天夜晚是以徐小愚挑選兩個女同學開始,不,應該是從女孩們聽到徐小愚父親的汽車在教堂門口轟的一聲啓動開始的。徐大亨的轎車轟然遠去,女孩們突然意識到地下室的夜晚已吞沒了她們。
簾子那邊的呢喃自問自答:“那個同學的爸有錢吧?……到底是有錢人吶。有錢能使鬼推磨。”
“呢喃,你那個開宰鴨場的吳老闆呢?他不是有兩個錢嗎?”
“呢喃兩個腿子沒把他夾緊,讓他跑了!”紅菱的嗓音說。
“閉上你們的臭嘴!”
女孩們聽出,這是趙玉墨的聲音。
“去年他說要給我贖身,娶我做填房。”呢喃說。
“沒見過你這麼傻個瓜,你跟他去了,現在就是鴨貴妃了!”
“說不定現在連人帶鴨子都給日本鬼子殺了!日本鬼子看見呢喃這麼俊的鴨貴妃還了得?……”
“哼,他上一個我夾死他一個!”呢喃的聲音發着狠。
“呢喃,你閉嘴好不好?”
玉墨又一次干涉。
過一會,呢喃哭起來:“是沒我這麼傻個瓜!跟他去了,怎麼也比囚在這個鱉洞裡好!……囚在這鱉洞裡,到頭來講不定還跟豆蔻一樣!……”
女學生本來就一個擠一個,此刻又擠得緊了些。呢喃的哭訴戛然止住,她們猜,一定是誰把棉子捂到她頭上了。
女孩們相互擠靠着睡着了。也不知道是幾點鐘,她們聽見簾子那邊的女人們**起來,說是有人在門外按鈴。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