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時豆蔻走進餐廳。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好,很不識相,繡花鞋底蹭着老舊的木板地面,訕訕地笑道:“有湯呢!”
女孩們看着她,相信她們這樣的目光能擋住世上最厚顏的人。而豆蔻沒被擋住。
“我們就只有兩個麪包,好乾吶。”豆蔻說。
沒人理她。陳喬治一共做了四條麪包,十六個學生和兩個神父以及兩個男僱員才分到兩個。有乾的還想要稀的,她以爲來這裡走親戚呢?
“你們天天吃麪包吃得慣啊?我是土包子,吃不來洋麪包。”豆蔻把桌上擱的湯桶傾斜過來,往裡面張,湯只剩了個底子,有幾片煮黃的白菜和幾節泡發了的麪條。豆蔻進一步厚起臉皮,拿起長柄銅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湯必須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進下。像豆蔻這樣不知要領,湯三番五次倒回桶裡。女孩們就像沒她這個人,只管吃她們的。
一個女孩說:“誰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來。”
“已經去叫了。”另一個女孩說。
豆蔻自找臺階下,撅着嘴說:“不幫就不幫。”她顫顫地踮着腳尖,把勺柄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長度有限,舉到頭頂了,勺子還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圍說:“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個冬瓜,還嫌桌子高。”不知誰插嘴說。
“你纔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夠了,手一鬆,銅勺跌回桶裡,咣噹一聲,開場鑼似的。
“爛冬瓜。”另一個女孩說。
豆蔻兩隻眼立刻鼓起來:“有種站出來罵!”
女孩們纔不想“有種”,理會她這樣的賤坯子已經夠擡舉她了。因此她們又悶聲肅穆地進行晚餐。但豆蔻剛往門口走,又有人說:“六月的爛冬瓜。”
說這話的人是徐小愚。
“爛得籽啊瓤啊都臭了。”蘇菲說。
豆蔻回過身,猝不及防地把碗裡的湯朝蘇菲潑去。豆蔻原本不比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書理,心智更幼稚幾分,只是身體成熟罷了。女孩們憋了滿心焦慮煩悶悲傷,此刻可是找到發泄出口,頓時朝豆蔻撲過來。一個女孩跑過去,關上餐廳的門,嵴樑擠在門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兒,現在變成了她們的仇敵。門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髒話卻堵不住,從門縫傳出去,法比老遠就聽見了。伙伕陳喬治嫌他走得慢,對他說:“打了有一會了,恐怕已經打出好歹來了!”
果然如此,門打開時,豆蔻滿臉是血,頭髮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頭上那銅板大的禿疤,把燭光反射在上面。陳喬治趕緊過去,想把豆蔻從地上扶起來。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來,嘴還硬得很:“老孃我從小捱打,雞毛撣子在我身上斷了幾根,怕你們那些嫩拳頭?十幾個打我一個,什麼東西!”
女孩們倒是受了傷害那樣面色蒼白,眼含淚珠。十幾個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們所受的傷害多麼重?那些髒得發臭,髒得生蛆的污言穢語入侵了她們乾乾淨淨的耳朵,她們一直沒得到證實的男女髒事終於被豆蔻點破了。
法比叫喬治把豆蔻送回地下室的倉庫。不久陳喬治回來告訴法比,說趙玉墨小姐想見副神父。法比說:“不見!”他被自己的粗大嗓門嚇了一跳。並且,陳喬治受驚的臉也是一片鏡子,照出他的惱怒和煩躁有多麼突兀。他轉身向英格曼神父的居處走去,走得飛快,心裡說:呸,你以爲你趙玉墨使了兩下媚眼就勾住我了?我就落下什麼把柄在你手裡了?想見我就見得着?……呸!一定要想法把她們送走,堅決向英格曼神父請願,把她們塞進安全區,塞不進也塞,日本人在安全區天天找花姑娘,讓她們給日本人找去拉倒!……真的拉倒?
法比的腳步突然慢下來,他悲哀地發現他的心沒那麼硬。
法比·阿多那多六歲時,父母在傳教途中染上瘟疫,幾乎同時死去,母親這詞的意義對於他是阿婆。叫是叫阿婆,其實阿婆比他母親只大幾歲,阿婆是從他生下來就抱他、揹他的人。阿婆又鬆又軟的大奶子是他童年的溫柔鄉,只要一靠着它們,他就安然入睡。父母去世後,他的真阿婆來到中國。外祖母是個穿一身黑,又高又大滿頭捲髮的女人,他躲在他的中國阿婆身後,怎麼也不敢跟他的親阿婆行見面禮。外祖母是來帶他回美國去的,鄉鎮上一個中學教員艱難地給雙方做翻譯,法比聽了這個噩耗後偷偷逃跑了。
那是稻子剛剛打下的時節,到處都有稻草垛可藏。夜裡法比溜回阿婆的草房,摘下阿婆晾在草檐下的老菱幹、年糕乾,帶回稻草垛給自己開飯。阿婆養的十二隻麻花鴨在哪裡下蛋,法比都知道。法比總是在阿婆去河邊拾鴨蛋前把鴨蛋截獲,磕開生喝。當阿婆察覺自己的東西不斷丟失是因爲家賊,心裡便有數了。寡婦阿婆何嘗沒有私心,想留住法比?
法比的外祖母清理了女兒女婿的遺產,變賣了能變賣的傢俱衣物,徒勞地等了法比半個月,最後受不了中國江北村莊的飯食、居住、如廁和蚊蚋,終於放棄了帶外孫回國的計劃,跟阿婆所在村的族長說,一旦找到法比,一定請鄉鎮那位中學教員用英文給她寫信,她再來接他。
但法比的外祖母從此沒收到任何來自中國江北農村的信。到了法比成人時,他暗自爲自己兒時的重情和任性後悔過,那是他被英格曼神父收爲神學院學生的時候。法比的親外祖母離開後,法比跟阿婆一起去投奔阿婆的一個遠房親戚,這位親戚是法比父母的朋友,也是他把阿婆介紹給法比父母做幫傭的。阿婆從此便爲這個親戚漿洗打掃,法比和這家的少爺們同吃同住。當十七歲的法比從揚州的教會中學畢業,正逢英格曼神父到學校演講,神父對法比這個長着西人面孔的中國少爺非常好奇,主動和法比攀談起來,在英格曼神父離開揚州回南京的時候,替他拎行李的,就是法比·阿多那多,他是在英格曼神父微笑着從講臺上走下來,走向自己的時候才認識到,他十七歲的生命那麼孤獨,他永遠不可能是個中國人。英格曼神父優雅淡定的風度像他的口才和知識一樣,在一小時內收服了年輕的法比,他這才悟到自己從來就不甘心做一箇中國人。他也明白,英格曼神父對他親和也是因爲他是個西方人,神父暗示他,讓法比接着混在中國人裡,繼續做中國人就糟蹋了他。英格曼和法比交談着,像馬羣裡立着兩隻偶遇的駱駝,一見如故,惺惺相憐。
法比從南京神學院畢業後,在神學院兼任教授的英格曼神父爲法比申請了獎學金,去美國進修三年。法比找到了他在美國的一整個家族,有了長幼一大羣親戚。他在跟他們團圓是把頭皮都抓破了;他一緊張不安頭皮就會抓滿螞蟻般的癢。這時他發現自己也做不了美國人,他覺得跟美國親戚們熱絡寒暄的是一個假法比,真法比瑟縮在內心,數着分秒盼望這場歷史性血緣大會晤儘早結束。
他輕輕敲了敲英格曼神父起居室的門,英格曼請他進去。神父跟法比的關係一直完好地保持在初次見面的狀態,沒有增進一度親密,英格曼神父假如是你的隔壁鄰居,他會在頭次見面時親切真誠地跟你說:“認識你真好!”但幾十年鄰居做下來,他也還是:“認識你真好!”他可以讓熟識感凝固,讓情誼不生長也不死。
“有事嗎,法比?”英格曼神父問道。他沒像往常一樣客套地讓座。
本來法比是來向英格曼報告女學生和豆蔻衝突的事,催促英格曼把妓女們送往安全區。但他一走進英格曼的客廳,就感到神父滿心是更加深重的憂患,他要談的話在此氣氛中顯得不合時宜,不夠分量。英格曼神父正從無線電短波中接收着國外電臺對於南京局勢的報道,他看了匆匆進來的阿多那多一眼,又轉向收音機。法比陪着他沉默地聽着嘈雜無比的廣播,眼睛瀏覽着歲月磨舊了的乳白,原先的色澤暗沉了,一塊塊大小不等的白色長方和橢圓是各種相框留下的印記。在空襲初期時,英格曼神父怕轟炸會震壞鏡框,就讓阿顧把它們摘下來,收藏起來了。法比記得每一幀不在場的相框所框着的內容,因爲幾十年來英格曼神父從未移動過它們,或者替換過它們。最大的垂直橢圓印記是英格曼神父母親的肖像留下的。這張肖像最初只是一張極小的照片,放在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個懷錶後面,經過高明的放大和精細的修補,肖像看上去半是科學半是藝術。左下方,那個長方形空白是英格曼的畢業全身照留下的,也是英格曼曾經竟然年輕過的證據。右下方的橫臥橢圓形,原先掛着教皇接見英格曼神父的照片。
英格曼神父像是跟自己說:“看來是真的——他們在秘密槍決中國士兵。剛纔的槍聲就是發自江邊刑場。連日本本國的記者和德國人都對此震驚。”
今天凌晨五點多,槍聲在江邊響起,非常密集的機關槍聲。當時英格曼神父疑惑,是否中國軍隊還在抵抗。可是據安全區的負責人告訴他,沒有來得及撤退的中國軍隊已全部被俘。把收音機的新聞和今天清晨的槍聲拼到一起,英格曼對法比說:“日本竟然無視國際戰俘法規,挑釁文明和人道?你能相信嗎?這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日本國的人?”
“要想法子弄糧食和水。不然明天就沒有喝的水了。”法比說。
英格曼神父明白法比的意思:原先設想三天時間佔領軍就會收住殺心,放下屠刀,把已經任他們宰割的南京接收過去,現在不僅沒有大亂歸治的絲毫跡象,並且殺生已進入慣性,讓它停下似乎遙遙無期。法比還有一層意思:神父當時對十幾個窯姐開恩,讓她們分走女學生們僅有的食物資源,馬上就是所有人分嘗惡果的時候。
“我明天去向安全區去弄一點糧食,哪怕土豆、紅薯,也能救兩天急,絕不會讓孩子們捱餓的。”神父說。
“那麼兩天後呢?”法比說,“還有水,怎麼解決?”
“現在是一小時一小時地打算!活一小時算一小時!”
法比聽出英格曼來火了。英格曼不止一次地告訴法比,他希望法比克服“消極進攻性”,爭論要明着爭,批駁也要直接爽快,像絕大部分真正的美國人。法比的“消極攻擊性”是中國的,很不討他喜歡。
英格曼看着法比說:“關於水,你有任何建設性的正面建議嗎?”
“趙玉墨說,她們逃過來的時候,路過一口塘,南京我算熟的,不記得附近有塘,不過她說她是看見的。”我想天亮前讓老顧去找找看。
“好的,你這樣就很好。你看,辦法已經出來了。”英格曼神父獎賞給法比一個笑容,跟他一貫優雅、缺乏熱度的笑容完全不同。
法比心裡一陣感慨,他跟了英格曼這麼多年,就在這十分鐘內見到神父惱火和真笑。看來這個隔壁鄰居多年來成功保持的生疏感,很可能要打破。
英格曼神父說:“叫孩子們到教堂大廳去。”
法比說:“她們應該都睡了。”
“去叫她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