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他的困苦

這一場精彩絕倫的清談,從夢,說到莊周夢蝶,從宇宙起源,說到聖人先賢,最後又緊緊扣題。楊毓這話說的實在是詭辯一句,別人推翻不得她,而她也無法依據這樣的話推翻別人。

直到這時,衆人才漸漸反應過來,王靖之爲何一聽楊毓的話,便再也不接上一句。那是因爲,他早已經預料到了啊。

王靖之的驚才豔絕,不僅僅是在音樂上的造詣,鐵焰軍三載顯露出來的智謀無雙,滿腹經綸的才學,以及這凡人無法企及仰望的處處先人一步,鬼才般的思維。

樊明將脣舌放鬆,止住口中的嘯聲,對王靖之道:“一番是我輸,且待我思索數日,再與你二番相辯。”說着對王靖之恭敬的作揖。

王靖之緩緩起身,微微讓開半禮,復又擡起廣袖,對樊明拱手施禮道:“樊公才思敏捷,亦有過人之處。”

二人復又相視一笑。

樊明又看向楊毓,笑着道:“阿毓乃是詭辯高手,下番再與靖之論辯,我定要請你做談助。”

楊毓掩脣而笑道:“不過恰好想起幾句不合時宜之言,哪裡就這般能耐了。君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叫人折服。”她微笑着,接着道:“明月當空,阿毓願撫琴一曲,以助風月。”

:“甚好!”樊明大笑着應和。

一旁的徐茂這時纔開口道:“親見一場酣暢淋漓的清談,再聞琴仙妙音,今日真真是歡愉至極!”

一側的下僕排成一隊,在衆人圍坐的中間擺好琴案,燃上薰香。另一側,楊毓仔細的淨手,這才坐上軟榻。

她輕揚皓腕,指間輕挑,風雅無鑄的一串妙音流轉在天地之間。楊毓輕啓朱脣,吟唱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衆人耳中聽着這毫不華美耀眼,卻溫潤舒心的琴聲,不自覺的紛紛開口應和着哼唱着,逐漸的,歌聲越來越歡快,衆人紛紛舉酒對月,歌唱着塵世的美好。

月亮升到天空最高處,明亮的銀色光輝籠罩着高坡上的士人與女郎,這歌舞之聲直傳到了幾裡開外。

次日一早,馬車復又行路。

樊明一改往日坐車的習慣,竟然騎上馬背,悠悠的行在隊伍前頭。

王凝之恰好挑開簾幕,看見這一幕,他詫異一瞬,挑挑細長的眸子,問道:“聽聞昨日君與靖之清談而辯,不知孰勝孰敗?”

樊明臉上無一絲不適,灑脫的應達到:“靖之韻音辭令不如我,往輒破的勝我。”

他說,王靖之語言不如他優美,而出言一發即中。

王凝之脣間微微揚起,左手不自覺的捻捻右邊袖口道:“聽聞楊氏女郎也出言相幫於你,竟未有甚效果?“

樊明微微搖頭道:“首次聽聞阿毓出言,是我未當真,反而辯駁與她,阿毓一句辯言,讓我與靖之皆是舉步維艱。若早知如此,請阿毓爲我談助,想來昨夜怎地也能與靖之辯個平局。”

王凝之亦是有些詫異,訥訥的道:“如此說來,楊氏女郎還是個辯才?”

樊明笑道:“那女郎詭辯之能,真讓我望塵莫及。”說着臉上的神情是即敬佩又欣賞的模樣。

王凝之抿脣而笑,一身淡雅配上週身的雍容氣度,也晃的人眼一怔。他微微頷首微笑,收回挑着簾幕的手,安然坐回車中,一旁跪坐的樑纖雲小意溫柔的送上清茶,王凝之看也未看她,眸光盯着馬車內華美柔軟的地毯,他微笑着對樑纖雲道:“去後面的車上坐吧。”

樑纖雲不知自己做錯什麼,竟被王凝之趕到後面下僕乘坐的馬車,卻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反抗,以頭觸地,聲音嬌糯帶着不甘道:“是。”鑽出了王凝之的馬車。

王凝之緩緩將茶盞放在榻几上,深嘆一口氣。

他的名望坍塌,便是自這女郎被發現在他房中開始,無論他懷着怎樣的心情,也無法以正常對妾室的態度與她笑意歡顏,每每想起這樑纖雲,他不但無一絲歡欣,反而逾發厭惡,這種厭惡來的迅猛,無法抵擋,他不願將怒火發泄在她身上,唯有將她趕走。

王凝之出身高貴,其父是當代的書法第一人,在文人中名望極高,於朝堂上又爲武官,官職至會稽郡右將軍,就在一月前被擢升至司徒的王晞之。其父生子有四子一女,王靖之是王凝之長兄王嵩之獨子,長兄早逝。王靖之這琅琊王氏,嫡長孫的矜貴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王凝之排行老幺,都說幺子早慧,他卻是四個兄姐中最平庸的一個,若非娶得高貴賢妻,當年的金陵形勢又是那般模樣,哪裡輪得到他來坐這位置。

父親身居高位,名望甚高,妻子才名遠播家族高貴,兄弟各個才高八斗,又生在這樣顯赫的家族,王凝之的可憐之處,又有誰人知曉?

他以頭倚靠在窗口,隨着馬車行進,距離金陵越來越近,他的心越來越惴惴不安,成天成夜的失眠。他仍然記得,王靖之說的,幷州城只是個開始。

他眸光微微眯了一眯,看向身側的木匣,脣角微微揚起。那雙似笑非笑的眼中射出寒星似的光芒。

微微揚脣,虔誠的對着木盒拜了拜,低聲道:“天師佑我。”

馬車悠悠,復又在路上行了一月左右。因這一路有裴良飛鴿傳信,提前告知路途如何,這一路走得路暢平順。

眼看着到了長江沿岸,橫渡長江,再行數日便可抵達金陵。

馬車行止,擡眼看去,是一座宏大的城鎮。

城牆高深,青磚鑄就。城樓上一排士兵站的筆直,端看那身形各個挺拔。

城門口,二三十士兵戍守於門前,來往庶民行色匆匆,皆是身背麻袋,手推木車,拖家帶口。

楊毓看着城門口的景象,心間一怔。

竟連這邛城也這般人心惶惶了?

這一世南行的時間的確比前生要晚了半年左右,遙記得前生,盧家之人也曾在邛城修整半月,待江上吹起東風再渡江。那時的邛城可是富庶的很,遙遙見過一次城主尊顏,那人行止風度不落俗套,盧家多番巴結送禮,皆被那位城主大人婉拒。

而後,盧家抵達金陵卻因盧家兄弟容止不佳,家族低微而無法站穩腳跟。後來,不知盧柬自何處聽起,九江王愛琴且喜容色豔麗的美人。至此,盧柬一邊每日派人令楊毓在金陵城外雁棲山聆聽竹林七賢的琴音,一邊拜會各個金陵士族。一年後,盧柬帶着習琴不久的楊毓拜訪九江王。

距邛城不遠就是九江王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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