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當年,宗政恪四歲許,未及五歲,因“三斷”而被普渡神僧破例收爲四弟子。神僧疼她,特許她帶髮修行,日後她成年,是出世還是入世,皆由她自己選。
彼時,普渡神僧已過百歲高齡。宗政恪的兩位老師兄——藥師陀尊者和伽葉尊者,一位七旬,一位五十有餘,就只有三師兄大勢至僅僅比她大了十歲。
那年大勢至年十四,她四歲。但她兩世爲人,前後兩輩子的年紀加起來雖與大勢至相差無幾,可她那顆飽受折磨千瘡百孔的心卻已然蒼老——死氣沉沉,暮氣深重。
無論是師尊還是兩位老師兄都極其喜歡粉雕玉琢一般的宗政恪,都有意親自教導,不過大勢至只用一句話便搶到了宗政恪的代師授課權。他不甚恭敬地對師父和師兄們說,小師妹年紀小小便老氣橫秋,再不讓她與青蔥少年待在一起,她會比澄靜師伯還顯老態。
大普壽禪院的太上掌院澄靜神尼,與普渡神僧同輩,年紀比普渡神僧還長五歲。聽了青蔥少年大勢至這話,再瞧瞧小姑娘宛若死水一般毫無漣漪的麻木眼神,神僧與兩位尊者都明智地放棄了教養權。
從此,宗政恪便落入了大勢至的“魔掌”。她那時重生不過一年多,爲了復仇和未來的人生絞盡腦汁籌謀,好容易纔到了東海佛國拜入普渡神僧座下,求的是復仇的資本立世的依靠,只想着多快好足的修行武道。但大勢至教了她什麼?
——下河摸魚蝦、上山採野果、爬樹偷鳥蛋、摟草打兔子,剪窗花、翻草繩、編花環,諸如此類,東海佛國俗家男女頑童們喜歡的娛樂活動幾乎都玩遍了。
這般過了一個月,忍無可忍的宗政恪對大勢至提出抗議,並且警告他,再不教她有用的真東西,她就絕食自盡。
大勢至笑得溫柔,對她說,你眼裡深藏着一片騰騰殺氣,你有恨得其死了才甘心的大仇敵,你才捨不得自盡便宜了仇人。
於是,水深火熱的頑童生活繼續。直到有一天,大勢至從爐灰裡摸出煨好的鳥蛋遞給宗政恪吃,卻不小心蹭了一鼻子菸灰,她非常不給面子地咯咯笑出了聲兒,這種生活才結束。
但真正開始了艱苦卓絕的武道學習之後,宗政恪卻總是會回想起那三個多月無拘無束的頑童生活。某天,她因動作不到家被大勢至毫不留情面地教訓。罵完了,大勢至說,要沒有那幾個月的甜,你就感覺不到現在的苦。人這一生,有苦有甜,纔有滋味。
她的上一世,只有苦,沒有甜。哪怕後來被救到了天一真宗,與淨虛道姑和長壽兒生活了近三年,她也只感覺到了平靜。
如此這般,每年總有兩三個月,大勢至會帶着宗政恪瘋玩,隨後便是嚴厲到連普渡神僧都心疼不已的武道訓練。宗政恪的兩位老師兄更是捨不得她受苦,幾次三番要搶她的教養權。
大勢至也不爭,只讓宗政恪自己選。最終,她還是拒絕了師父和兩位含着眼淚的老師兄。她懂,大勢至今日的嚴厲,會成就她的未來。她習武的天份只能算尚可,若不勤奮不嚴苛,她如何能真正擁有自保之本?
到了宗政恪八歲上,大勢至忽然將她送回了普渡神僧那裡。說是外出遊歷,他一走便是四年。直到去歲他再度重返,卻不再單獨教她,只是偶爾指點她一二。但更多時候,他攜一小爐,帶一甕水,將她精心收藏的茶葉找出來泡上,笑看她拼死拼活苦練。
——那四年,他人雖不在,宗政恪卻已經習慣了用最嚴厲的方式苦修。師父和兩位老師兄,只能隨她去。
今日,大勢至倏乎而至,宗政恪有些意外,恍惚中又覺得很正常。她與他就在佛像面前的蒲團上相對跪坐,二人中間是一隻正燃燒着小小火苗的精緻紅泥小爐。
爐上已經坐着裝滿清水的六面刻蓮花獅扣六腳提樑純銀壺,一套白底藍邊牧童騎牛橫笛吹奏的青花茶具放在地面不知什麼時候鋪上的一小塊兒刻絲泥金佛祖捨身飼鷹圖地毯上面。
宗政恪頗爲無語,她家三師兄真是走到哪裡都要帶着這飲茶四件套。不過,既然大勢至沒有去翻她的茶葉,那他自己肯定帶着了,她不禁有些期待。
二人相對靜坐,大勢至的目光從宗政恪髮髻象牙插梳之上滑過,又落在她耳垂小巧精緻的銀蓮花瓣耳塞上,再倏忽跳至她月白色褙子,看見其上繡一竿挺拔碧綠的翠竹,煞是清新淡雅。淡黃色挑線裙子並無裝飾,在她腰間垂落的圓珮壓制下紋絲不動。
他的眼神直接坦蕩,又專注深沉,宗政恪則無所謂地任他左瞧右看。她在佛國近九年,日日一襲緇衣,今天正式着俗家女裝,師兄感覺新奇也是應該的。
片刻,大勢至輕嘆道:“不過撮爾小國的小小王爵,也值得你花費心思特意去超度?瞧你,瘦了好些。”
宗政恪神色平淡,低聲說:“我樂意。”
大勢至便笑,眼波溫柔地看着她,輕聲道:“千金也難買你樂意。區區天幸小國,你既開心,想怎麼玩便怎麼玩。你只記住,無論如何也不可怠慢了自己的身子骨兒。”
宗政恪點點頭,表示受教。
大勢至又環顧四周,滿臉嫌棄之色,但見宗政恪八風不動,便沒有將勸說的話說出口。又過片刻,小紅爐裡的水有了些微動靜,他才又道:“今日,你清修滿了十年。恭喜你。”
宗政恪撩眼皮看他,微微向前俯了俯身,露出淺淺笑意:“謝師兄。”默了默,終於還是問,“師兄不遠萬里而來,可是有事?”
大勢至笑道:“數月前大昭換了天,蕭琬琬成了大昭有史以來的第六位女帝。她將她的伴讀乾清宮殿前四品女官嬴尋歡派到天幸國,明裡爲了向天幸國宣示大昭新帝繼位之事,暗中卻去尋了你的太外曾祖母。”
最煩這些政事,宗政恪皺了皺眉。但曾經的大昭皇太女蕭琬琬與她交情不錯,昔日還很是款待過她。她想起那個明媚笑容裡霸氣四顧不下男兒的少女,有些噓唏。
“琬琬爲何要尋我太外曾祖母?”宗政恪清楚大勢至說的是誰,那是蘇杭蕭氏的老祖宗,今年已經八十二歲虛壽的蕭太夫人,也是大昭帝國嘉善朝愨敏皇貴妃所出秦國公主的嫡幼女。
“因爲蕭太夫人不僅是天幸國雲杭蕭氏、蘇杭蕭氏目前輩份最高年歲最長的長輩,也是大昭帝國蕭氏皇族目前輩份最高年歲最長的長輩。”大勢至提住已經沸騰了的銀壺提樑,慢慢往身側的兩個茶盅裡倒了大半盅水。接着他緩緩轉動茶盅,動作輕柔,雪白手指挨着天青色的茶盅真是好看極了。
片刻後他將溫盅的水倒入空置的茶壺,接着說:“蕭鳳衡成了攝政王叔,大權獨攬,蕭琬琬如何甘心?她讓嬴尋歡帶來冊封蕭太夫人爲秦國公主的秘旨,想取得蕭太夫人的支持。畢竟,先秦國公主身後曾經結集相當權力,到了如今都還未曾完全散去。”
宗政恪實在忍不住,指尖掐了掐太陽穴,無奈道:“關我什麼事?師兄何必講給我聽。”
大勢至見她太陽穴竟被掐出指甲印,輕嘆一聲,擡起手指輕輕在她額角撫過,那新月般的印痕便消失無蹤。他雪白手指與宗政恪冰肌玉膚碰觸,竟分不出誰的膚色更白皙細膩。
“怎麼不關你事?明年,蕭太夫人便要慶賀八十三歲虛壽。你既結束了清修,自然要去給她賀壽,於你想玩的事兒也是有益的。”大勢至收回手指,指尖有不爲人所注意的輕顫。他不動聲色地又提起銀壺,將清水再度注入兩個茶盅,分別倒了小半盞。
“明年的事兒,明年再說。也許那時,我已在天幸京,離蘇杭府更遠了。”宗政恪見大勢至還不拿出茶葉來,有心想避開這些她不願聽的事兒,便道,“我去取些佛茶。”
“不用。”大勢至一手按在她膝上,輕輕的,又飛快地收了回來,笑吟吟道,“今年金茶收了一些兒,三分之一孝敬了師父,三分之一讓兩位師兄分了,剩下的三分之一我帶了來給你嘗。”
說着話,他從懷裡摸出一隻羊脂白玉小盒,打開盒蓋,抽出盒蓋上彆着的精緻小玉匙,用玉匙往一隻茶盅裡小心翼翼撥出七片金燦燦宛若金葉子一般的茶葉。茶葉迅速沉入水裡,隨着蒸騰的熱汽徐徐舒展開葉片,美得像一幅畫。
宗政恪的眼睛倏地亮了。重生以來,她唯一的嗜好就是飲茶。只要是好茶,就沒有她不喜歡的,其中又最愛普陀佛茶。這普陀金茶,乃是普陀佛茶中的稀世珍品,只有獨獨那麼一棵生長在南山極巔的母茶樹。而且這茶,只能泡一鋪,第二鋪便滋味全無。
要想得金茶,完全要看運氣。運氣到了,三年能得一回。運氣不好,五年也嘗不到一片。宗政恪在東海佛國待了近十年,攏共只嘗過兩回金茶。那滋味兒,直叫她大半年都脣齒留香,現如今回想起來瞬時口中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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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謝甜竹君和muyouqingyi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