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牛的腿有點抖,等那年輕後生拎着染了血的鋼刀走出來,他蹬蹬便往後頭倒退了幾步。
“你怕了?”這後生卻漫不經心地用鞋底蹭了蹭鋼刀上的血跡,翹起嘴角說,“王二牛,你進去看看,再來回答小爺。”
王二牛戰戰兢兢地從這後生與門的夾縫裡擠了進去,不知怎麼,他有點怕卻也有些興奮。裡面的房間很大,裝飾是王二牛從來都沒有見過的華麗。屋裡頭很難聞,除了血腥味兒,還混雜着別的他說不清楚的怪異味道。
但這些都沒有吸引王二牛的注意力,他看見地面鋪着的華美地毯上橫七豎八躺着幾個少年男女,個個赤、身、露、體,傷痕滿身。這些少年男女,有的趴着,有的仰面躺着,都無聲無息的。
王二牛哆嗦着手,輕輕地將離他最近的一個頂多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翻過身來。這孩子睜着大大的無神的雙眼,儘管神情痛苦扭曲,可還能看出是位漂亮的小姑娘。她死了,下、體慘不忍睹。
同手同腳地走了兩步,王二牛藉着忽明忽滅的燈光去看另一個仰面躺着的小少年,模樣俊秀的好孩子,十五六歲,死相悽慘。
“畜生,真是畜生!”王二牛淌下淚來,這些死前分明遭受過極端不堪蹂躪折磨的可憐孩子,與他家侄兒侄女都差不多年歲。他的心忽然陣陣抽痛,猛地想起那天來訛人的衙役,看着他家孩子們時的古怪模樣。
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王二牛纔想起從修堤以來就再也沒見過面的家人,眼角餘光就瞟見離他最遠的地方,那個仰面朝天的女孩子瞧着眼熟。
他心裡一咯噔,幾步趕上前去瞧。剎時五雷轟頂,手裡的殺豬刀脫手掉在地上,王二牛雙膝落地,瘋了一般膝行上前,將那女孩子軟綿綿的身體緊緊摟在懷裡,撕心裂肺放聲大哭。
這秀麗可人的女孩子是王二牛的親妹妹,他的老父老母連生三個兒子才得着這麼一個老姑娘,疼得眼珠子也似。而王小妹善良溫柔不說,裡裡外外也都是一把好手,全家老少就沒有不喜歡她的。
爲給王二牛還債,王小妹將繡花繡帕子攢下的錢一分沒留地全拿了出來,還說動爹孃將給她攢的嫁妝銀子也全都給了哥哥。就這樣花朵兒也似的好姑娘,再過兩年就要議親了,卻這般悽慘地離開了人世。
嗓子都哭啞了,流出來的也不再是眼淚而是鮮血,王二牛才住了聲。他真恨不得自己立時眼瞎了,這樣他就不會看見親妹子身上那些慘不忍睹的傷痕。這可憐的姑娘,生前究竟遭受了怎樣的折磨啊!家中老父老母,如何能經得住這樣的噩耗!
悄悄的,那後生走進來,彎腰在木然的王二牛耳邊說:“老天爺不開眼,公道只能我們自己去討!王二牛,你妹妹已然沒了,但你不想救你兒子嗎?你兒子被送到了三清觀呢。”
王二牛狠狠地打了一個激靈,恐懼爬上他心頭。他成親晚,生子也晚,他的小小子是他的命根子,如珍似寶地寵愛着。否則,他也不會揹着小小子半夜三更去爬魚巖山,就因爲小小子說要去慈恩寺看熱鬧。
一想到他的小小子被送到了那禽獸不如的老王爺的三清觀,一想到他很有可能再也看不見大聲喊他“爹爹”、把他當馬騎着滿院亂跑的心愛孩子,他的眼珠子紅得立時要冒出血來。
王二牛顫着手,脫下自己的上衣裹了妹子,再用布帶將妹子牢牢系在身上。他彎腰撿起殺豬刀,一刀一刀又一刀,狠命地砍着妹子身邊倒着的青年男子。
這個已經被年輕後生殺死的男人,王二牛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哪怕此時天幸國的皇帝膽敢站在王二牛面前,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拿刀砍下去!救孩子要緊,但親手砍幾刀害死了他妹子的這畜生,他也覺得非常有必要。
那後生抱胸而立,默默地看着王二牛在死人身上施暴,勾起嘴角邪邪笑起來。天幸國,應該大亂纔好啊!不亂,他們這些人怎麼混水摸魚呢?!
王二牛就跟着這年輕後生闖了幾間廂房,不分男女不分是否睡熟,悶頭悶腦舉刀就砍。血的腥味兒、被殺者臨死前的恐懼反應都刺激着他的身體和靈魂,他不知疲倦也沒有再感到害怕,如同一個提線偶人,在年輕後生的指揮下,手起刀落。
他唯一知道的是,只有快點把這些人殺光,他才能快點趕往三清觀去救他的孩子。至於死在他刀下的人裡有沒有無辜者……誰還在乎呢?
……
“……龍虎觀被一把火燒得精光,據說朱知府的家小几乎都遇了害,聽說裡面有內應。那些暴民後來又闖進了三清觀,和魚巖郡王府的親衛打了起來。此事頗多蹊蹺在內,暴民裡不乏窮苦人,但也有不少人身手厲害,絕非真正的平頭百姓。不知這些人是什麼底細,咱們的人正在查。”
說到這裡,慧儀師太嘆息一聲,對擁被坐在牀上面色沉凝的宗政恪合十禮道:“師叔祖,雖然暴民被王府親衛殺傷了好些,後來又驅散了,但有這些不知底細的人在,魚巖山實在不安全,您還是和家裡人早些下山回府去吧。庵裡被沖毀的那天,下山採買的人就報過,魚巖府的大水已經退出城外,現在城裡很安全。”
這會兒,天已經大亮。慧儀師太唯恐暴民傷及清淨琉璃庵散在各處尼庵裡的姑子,趕着將人一一尋到,都及時送進了慈恩寺暫時躲避。因此,她來見宗政恪時,宗政恪連回籠覺都睡醒了。
聽了慧儀師太的話,宗政恪滿臉悵惘,她不明白,爲什麼前世發生在瘟疫肆虐之後的民亂會提前暴發。
難道,她試圖阻止此事的行爲,反而起到了反作用?雖然暴民只攻擊了龍虎觀和三清觀,但她知道,這只是微不足道的開始,魚巖府的知府衙門會是他們的下一個攻擊目標。屆時,整座魚巖府城都會變成血腥煉獄。
莫非,坐視不理纔是最好的救贖?可當真坐視不理,她又如何改變前世的歷史進程,去給她悽慘的前世討一個公道?至於慧儀師太所說的內中蹊蹺,宗政恪反倒不在意,左不過那些盼着天幸國大亂好從中漁利的勢力。她此時別有愁緒深藏於心,卻不知與誰人去述說。
慧儀師太見宗政恪只是默默,想了想,還是繼續說道:“另有一件事要稟明師叔祖。”見宗政恪擡眸看來,她上前兩步,低聲道,“三清觀的眼線回說,暴民衝擊後,魚巖王府的人發現魚巖郡王不見了。”
事關大仇人,宗政恪提起兩分精神,示意慧儀師太繼續說。慧儀師太便壓低聲音道:“原是因暴民衝觀受了驚嚇,孫王妃忽然見了紅,王府的醫官摸過脈後說她懷有身孕。孫王妃便去找王爺報喜,但找遍了三清觀都沒找到王爺,連長青散人都不見了。”
“無垢子可還在三清觀?”宗政恪其實聽到沒人再管修堤的事時,就猜到無垢子可能離開了魚巖山,但還想得到確切答案。魚巖郡王的下落,她並不着急,回頭繼續尋就是,她有的是耐心。
慧儀師太搖搖頭,神情有幾分異樣:“您回來的第二天,無垢子便帶着他的隨從走了,長青散人也一併離開。大勢至尊者一再交待不必再理會天幸國賑災之事,貧尼與智清師兄只能聽從尊者的法旨。好在雨勢漸小,各處河堤都修得差不多,應該不會再有潰堤之險。這件事兒,您的祖父出力不小。宗政家在清河、魚巖兩府贏得極高名望,清河大長公主已經發了話會親自向朝廷保舉您祖父起復。”
宗政恪苦笑兩聲。在這場洪澇之災面前,先有她這個宿慧尊者提前示警,後又有幾家寺院尼庵道觀發起賑災,東海佛國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聲望和更多的虔誠信衆。
哪怕因無垢子的關係,道門也從中分到了一杯羹,但終究還是佛國得利最多。而且李懿中途這麼一退走,大勢至接手掃尾,道門的痕跡又會減少許多。
至於祖父宗政謹也因此事獲利,這本就是宗政恪的謀劃。她做回宗政三姑娘,若還繼續窩在魚巖府,怎麼向天幸京裡的仇人討債?
但,宗政恪很擔心今生又會如前世那般,嬴扶蘇的真人離開,卻在天幸國留了一個替身“大勢至”。她便問慧儀師太:“我家師兄真的走了嗎?”
慧儀師太點點頭,合十禮道:“尊者離去之前留話給智清師兄和貧尼,天幸國內但凡佛國所屬,無論出家還是俗家,無論在明或是在暗,所有人手都聽從師叔祖您的調遣。”
宗政恪默默頷首,不過她心裡很清楚,既然大勢至吩咐過不許再理會天幸國賑災之事,那麼名義上歸她指揮的那些人,就一定不會服從她繼續賑災的命令。這件事,真的只能到此爲止了。
疲憊從心底漫延上來,宗政恪面對強勢的師兄總是無能爲力。她情願她不知道師兄的俗家身份,這樣她不僅能輕鬆許多,也可以沒有顧忌地使喚他留下的人手,更不會萬般猜忌他的用心。也許,他真的是想庇護自己。可這世上,沒有也許。
所以現在麼,能不用那些人還是不用得好,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師兄的眼睛和嘴巴?宗政恪前世,一輩子的命運都受人操縱掌控。今生,她哪怕活得再謹小慎微,也一定要自己說了算!
既然魚巖山、魚巖府都不能再留了,那便去魚川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