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迴鑾的儀式很隆重。
儀仗開道,鼓號齊鳴,大軍前後護衛,文官乘車,武將騎馬,按官階高低緊隨其後。
皇甫瀟率在京的文武百官出城百里相迎。皇帝下御輦,親自扶他起身,對他大加褒獎,做足了君臣和睦的姿態。
回宮後,皇帝大宴羣臣。夜裡,他卻沒有宿在慈寧宮,而是臨幸了鎮北侯的女兒賢妃。一時宮裡宮後風聲隱隱,幾大相關的世家大族都趁着年關例行的送禮而忙碌起來。
皇帝回來後不久,便是獻俘儀式。
宋大將軍高奏凱歌,押着俘獲的蒙兀官兵自神武門進入京城,向百姓們宣揚大燕的武力強勁。
然後便是各國使團前來朝賀,送上年節禮物,再帶走各種回禮。各藩地屬國也有大批車隊進京,繳納貢品。
城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天街上常常被四面八方來的車隊擠得水泄不通。
無雙已經快到臨產期了,老王妃什麼也不讓她做。皇甫瀟雖然想陪陪她,但是朝中事忙,每天都是從凌晨忙到深夜,可說是兩頭不見天日。無雙很體諒他,也不抱怨,每天也到主殿去理事,時間並不難過。
從臘月底到正月十五,各府都很忙,內眷的應酬也多。正月初一,五品以上官員和命婦都要進宮,分別給皇上、太后和皇后請安,其餘日子就是各府互相拜年,年宴一場連着一場。這是各派系各陣營聯絡感情談判妥協尋找平衡的最好時機,所以誰都不會怠慢。
老王妃看到兒子平安回來,媳婦又要生了,自然不能累着,於是抖擻精神,幾乎每天都會出門,到那些王侯公卿世家大族高官顯貴府中赴宴。例行進宮請安的日子她也是按時前往,看看仍癱在牀上的母后皇太后,陪漸有起色的聖母皇太后聊聊天,在皇后面前含蓄地擺一擺長輩的姿態。雖然忙碌,她卻精神奕奕,活力十足,反而越發顯得年輕了,倒讓那些年齡相仿的公侯夫人頗爲羨慕。
京城貴婦們都知道親王府中空出了三個夫人和一個孺人的位置,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空缺,出現這麼多的機會,很多家族都在打主意與親王府聯姻,而且準備拿出來的都是嫡女。皇甫瀟位高權重,若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誰都不敢用庶女去聯姻,那種身份低微的女子送去,只能做沒有位份的姨娘通房,那跟個物件差不多,不會有人承認她們也有孃家,自然就達不到送她們去的目的了。
老王妃每次去赴宴,總會有貴婦熱情地喚來家中的千金給她請安。皇甫瀟正值而立之年,高大俊朗,威勢煊赫,權傾朝野,富貴尊榮,這次率大軍回援燕京,進城時有不少人看到他金盔金甲的英姿,一時滿城傳頌,引得無數閨閣女子暗中傾慕,這時都竭力在老王妃面前展示出最好的形象,以便被王爺納進府中,朝夕相伴。
對於兒子進人的事,老王妃總是打哈哈,“我老啦,每天就只是吃吃喝喝,等着抱孫子,別的百事不問。瀟哥兒有正經王妃,要不要再納人進府侍候,都由他們,我是不管的。”
她已經隱約知道了清姐兒做過的那些事,也看到身邊的餘媽媽變得老實多了,從來不再在她跟前再說給王爺塞人的事,心裡真是百感交集。
清姐兒好好的一個孩子,剛來時多麼單純羞怯,每天都只給她請安,然後就回自己院子去,從不肖想別的,可沒過兩個月,就爲了做兒子的身邊人,連她都敢下手暗害,變得幾乎讓她不認識了,還不是那些後院女人給灌輸的污糟念頭。
餘媽媽也是,本是跟隨服侍她多年的一個忠僕,子孫後代都得到了足夠的恩典,過得比大戶人家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還尊貴,可是被那些百般鑽營的女人們拉攏討好,漸漸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越發拿大了,竟是什麼都敢做,打量着她耳根子軟,不斷在她面前蠱惑攛掇,要她給兒子身邊塞新人或是硬要趕兒子去別的院子夜宿,幸虧兒子心志堅定,不會被人左右,兒媳更是個有福氣的,性情又強悍,不然還真不知道會有什麼可怕的後果。若是燕國媳婦,只怕就要以淚洗面,鬱鬱寡歡,如果孫子因此沒了,那纔是後悔莫及。
她曾經對兒媳婦說過,以後少納人進府,有那麼些人幫着服侍兒子就足夠了,便是兒子厭倦了舊人,想要嚐個新鮮,府裡有的是美貌丫鬟,收做通房就是了,不必給位份,免得再出那些糟心的事,現在她這個想法也仍然不變。宮裡亂糟糟的,爭來爭去,卻總喜歡拿親王府做筏子,無論哪個派系都想往兒子身邊塞人,她本就對這些事情不大懂,誰知道這些帶到她面前來的伶俐乖巧的女孩是屬於哪一邊的,有何圖謀,所以還是什麼事都不管,只等着含飴弄孫。
對那些上來見禮的姑娘,她總是大加讚揚,卻再不肯往深裡說,對身邊那些貴婦的明示暗示都裝作聽不懂。衆所周知,親王府的老王妃不愛管事,不像大多數做婆婆看不得兒子媳婦恩愛,總愛往兒子身邊塞人,變着法兒的給媳婦添堵,以發泄自己多年來忍受丈夫納妾收房養庶子的鬱悶,所以大家對她的裝聾作啞都很無奈,卻也沒辦法挑明瞭說,免得被拒絕後下不來臺。
外面的這些事情總有些風聲傳進王府,兩個側妃楊氏、宋氏和三個孺人遊氏、吳氏、陳氏的家人按例進府探望時,也會說很多外面的傳言,包括老王妃給哪府千金的見面禮是什麼,當時說了什麼話,有什麼特別的含義,等等,以便她們早作提防。
府裡現在就這麼幾個主子,王妃身懷六甲,行動不便,王爺若是要人侍候,自然就會去其他人的院子。後院人少,輪到的機會就越大,若是福氣好,生下一兒半女,在認裡的地位自然就水漲船高,其家族的未來也有了一定的保證。這段時間雖然天寒地凍,可她們的家人仍是不辭辛勞地上山拜送子觀音,求來多子符和調理身子幫助懷孕的所謂靈藥。幾乎每個院子裡都瀰漫着湯藥的氣息,伴着臘梅的清香,別有一番滋味。
無雙這裡最安靜,滿院的梅花美麗芬芳,無論是在淡淡的陽光中,還是在紛飛的雪花間,都有種如詩如畫般的綺麗。無雙喜歡坐在鑲着煙琉璃的窗前,欣賞外面那些粉色、紅色、白色、黃色的梅花,偶爾會讓府裡的小戲班來幾個小戲子唱些摺子戲,邀各院主子一起欣賞。
她的心情很好,因爲這些日子雖然不能與王爺同房,王爺卻並沒有去其他院子,而是住在書房,方便與齊世傑討論朝堂大事。曾經有個心大的二等丫鬟趁着晚上端茶送水的功夫想要爬上牀,卻惹得王爺大怒,叫來榮媽媽把人拉走,第二天就遠遠的發賣了,其他有那念頭的丫頭都驚得不敢再亂打主意。
宋氏已經將院子讓給了楊氏,自己挑了一處新院子,裡面的傢俱陳設都煥然一新,頗令她滿意。由於她的祖父及時率軍趕到京城,立下大功,所以老王妃和王妃都賞了她不少好東西。王爺回來後也常常去她那裡坐坐,吃頓飯,或者喝幾杯茶,雖然因爲忙碌而暫時沒有夜宿,也已經讓她感覺很開心了。
坐在圈椅裡,聽着小戲子們唱着喜慶的《鬧元霄》,楊氏和宋氏都嗑着瓜子,吳氏和遊氏拿着小銀勺吃柿子,無雙笑眯眯地喝茶,屋裡燃着兩個火爐,溫暖如春,房外到處張燈結綵,一派節日氣氛。
楊氏輕鬆地笑道:“徐大人回來了,聽說表小姐的父親已經給她在南邊定好的婚事。”
無雙點頭,“是啊,徐大人仔細打聽過,孫媽媽也藉着送東西,看過那位公子,說是一表人才,家世也不錯,在當地是書香門第,也是有名望的人家。”
“那感情好。”宋氏也跟着湊趣,“我也聽說了,說定親的人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秀才舉人一大堆,中了進士的子弟也不少,祖上還出過探花。那位公子今年十六歲,已經過了童生試,指定能中秀才,是個讀書種子呢。”
她們說得熱鬧,其實心裡都明白,這戶人家不過是中上,族人中最大的官也才五品,在當地仕紳中已經是了不得的官老爺了。與清姐兒定親的那位公子是嫡出,父親屢試不第,捐了個同知,政績平平,官聲卻很好,有種讀書人的氣節,保持着清廉的風骨,家境自然也就很一般,平日的花銷都靠分得的族田供給,很儉省。清姐兒的父親寵妾滅妻,在當地的名聲有些不堪,但是有北京親王府的長史、主簿和管事媽媽過去,卻是直接告訴了大家,清姐兒還有一門天大的尊貴親戚,只要娶了她,對仕途肯定會有幫助,所以這婚事倒也談得順利。
把那個眼空心大的表小姐遠遠的嫁出去,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因此也不吝惜讚美之詞,把那戶人家誇得天花亂墜,好似清姐兒嫁過去,就能過神仙日子。
笑着笑着,無雙突然感覺腹部一陣陣抽痛,不由得扔下剛剛抓在手裡的瓜子,捂住了肚子。
趙媽媽立刻上前,“王妃……這是要生了。快,寶音去叫穩婆,哈沁去找太醫,烏蘭、珠蘭,扶王妃去產房。趕快送熱水過來,竈上一直要燒水,不能停。讓文媽媽趕緊做些吃的來,給王妃墊墊飢。這是頭胎,只怕要不少時辰。還有,立刻派人出府去給老王妃和王爺報信。”
她一迭聲地吩咐着,丫鬟婆子立刻井井有條地忙碌起來。烏蘭和珠蘭攙扶着無雙走到寢殿旁的產房裡,讓她慢慢躺到牀上。
趙媽媽給她蓋上被子,安慰道:“王妃別慌,這是足月,孩子好着呢。咱不急,慢慢生。”
無雙被她逗樂了,“嗯,慢慢生,讓王爺着急去吧。”
趙媽媽也笑了,回頭卻繼續吩咐,“趕緊的,拿幾個炭爐子進來。另外,你們送各位主子回去,若是主子們要留在這裡,你們別忘了關照廚房把膳食送過來。王妃很重要,也別怠慢了各位主子。”
那些丫鬟婆子們答應着,進進出出的忙個不停。
無雙吃力地半躺在牀上,身後壘了好幾個墊子。陣痛每隔一段時間發作一會兒,她漸漸習慣,按着旁邊穩婆的話不斷深呼吸,以緩解疼痛。
老王妃先回來,連衣裳都來不及換,便直奔無雙殿。皇甫瀟跟着從宮裡出來,飛騎回家。
這時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穩婆對守在無雙身邊的趙媽媽說:“宮口剛開了一指,還早着呢。王妃先養着力氣,等下才好生。”
趙媽媽點了點頭,喂無雙喝了一碗蔘湯。
榮媽媽出去,把穩婆的話告訴給老王妃和王爺,然後說:“王妃精神很好,應該好生。”
“沒錯,看着她就是個好生養的。”老王妃連忙強調,安慰着旁邊明顯有些坐立不安的兒子,“你別急,這是頭胎,生得慢些也是正常的。這纔不過幾個時辰,過了今夜,到明天才生出來也是有的。”
“是,我不急,母妃也坐着歇歇。”說是不急,皇甫瀟卻根本坐不住,不斷在屋裡了轉圈,有時還走到產房門口,隔着門傾聽裡面的動靜,“不是說女人生孩子都疼得厲害,怎麼都沒聽到無雙的聲音?”
“她不叫喚纔是好的。”老王妃笑道,“生得艱難纔會一直叫喚,若是生得順當,就只聽得到孩子的哭聲。”
“孩子的哭聲。”皇甫瀟輕聲重複,眼裡流露出幾分嚮往。
老王妃也很感慨,“母妃生了你之後,王府就再也沒聽到過孩子的哭聲了。”
“以後會很多的。”皇甫瀟趕緊坐到母親身旁,溫言安撫,“我和無雙成親時不是說了嗎?以後要生四男二女,母妃就等着抱孫兒孫女吧,以後還會有一羣曾孫、曾外孫,只要母妃不嫌吵得慌。”
“不嫌不嫌,越吵越高興。”老王妃樂呵呵地道,“若是有一天,我那萱草堂擠滿了小不點兒,吵吵鬧鬧,那纔好呢。”
楊氏、宋氏她們也在一旁湊趣,“以後有了小王爺、小郡主,咱們王府指定熱鬧。”邊說邊看向皇甫瀟,眼中滿是纏綿繾綣的情思,適度而充分地表達着自己的心意。
皇甫瀟哪裡有心思領會她們的情意,滿腦子都是正在生產的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兒子,不斷起身、坐下,茶水灌了一盞又一盞。若不是老王妃硬逼着,他連飯都吃不下。
到了半夜,皇甫瀟讓那些女人們都回去歇息,又扶着老王妃去榻上歪着。屋裡這才安靜下來,能聽到產房中隱隱傳來的說話聲和呻吟聲。
“王妃用力,看到孩子的頭了。”
“好,好,媽媽請給王妃一片老參。”
“王妃再接着用力,使勁兒……”
無雙在用力的間隔中間斷斷續續地呻吟着,但是隻要穩婆叫她用力,她就咬着牙屏住呼吸,用盡全力。
屋裡的四個穩婆都來自宮中,平日裡也常常去各公侯府裡爲貴婦們接生,那些嬌滴滴的貴夫人很少這麼能忍,還沒怎麼樣呢,就先叫得聲嘶力竭,等到要生時已經沒了力氣,所以常常生得艱難。這位金尊玉貴的親王妃卻一點也不嬌弱,痛到極處了才哼幾聲,與她們也很配合,叫吸氣就吸氣,叫用力就用力,所以生產的過程雖然有點慢,卻很順利。
足足折騰了一夜,當黎明來到的時候,屋裡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