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記燒賣門面不大,跟“八大成”、“登瀛樓”這些大飯莊沒得比。但是在天津的食客心中,地位卻非同一般。
掌櫃祖孫三代守着兩間東倒西歪的破舊門面外加一口大竈,從前清一直經營到民國。萬里江山幾度易主,名門大戶興衰不定,這兩間門面始終如此,馬記燒賣的味道也不曾變更。
這家店做不了煎炒烹炸的酒席,就靠着羊肉燒賣、羊蠍子、全羊湯三樣吃食成名,號稱三羊開泰。別看東西不上臺面,可在天津城裡若不曾吃過馬記這三樣食物,便算不得地道老饕。
眼下城裡熱錢大量涌入,世面正處於一種病態的迴光返照狀態,馬記燒賣的生意格外好。十一點半剛過,幾張滿是油泥的瘸腿桌子就被佔滿,店外面還排起了長隊。
店裡的人高談闊論,外面排隊的則是大呼小叫,時而還因爲誰加塞叫罵起來。羊肉餡的香味混着人身上的汗臭、洋錢鈔票的銅臭組成名爲生活的氣息,直衝人的鼻孔。這種味道算不上好,可是因爲沒有硝煙味混在裡面,於當下時局來說,便已是無比芬芳。
角落裡,幾個帶着草帽穿長衫的男子圍着一張桌子就坐,桌上三大件一樣不少,但是沒人動筷子。幾個男子警惕地四下張望。有人低聲道:“這地方怎麼這麼多人?劍琴姐不方便過來吧?”
居中而坐的男子拿起筷子,安撫幾人道:“鬧中取靜最好不過。這裡人員來往復雜,更容易隱蔽,我們說話也不擔心被偷聽,是最好的見面所在。別乾坐着,放開吃喝,否則一準有人罵咱們佔着地方不動。大家昨天辛苦了半天全都餓壞了,正好吃頓犒勞。我跟您們說,越是在這種地方越要從容,過分緊張倒是會惹人疑心。”
“話是這麼說,可是今天咱身上都沒帶槍,萬一……”
“這是鬧市區,不是意租界。你看看外面多少老百姓?如果在這裡動槍,沒法避免傷害無辜。我們拿槍是爲了保護百姓,不能讓百姓因我們受害,這個道理還不懂?再說,沒任務出門不帶槍,既是紀律更是經驗,對你沒壞處。”
“這個道理我懂,就是心裡有點不踏實。”
男子笑着安撫幾人,“有什麼不踏實的?無非是日本人加上國民黨,戰場上也不是沒較量過,咱們不怕他!要說擔心,我倒是更擔心誤了司令的大事。這次如果採辦不到軍火,後面的仗就難打了。現在全軍平均下來一人不到三發子彈,一半以上的弟兄還都拿着梭鏢、土槍。跟日本人幹,沒有趁手的傢伙可不成。天津城軍火管制的厲害,我們的資金又太少,就只能辛苦沈同志了。”
“昨天鬧了這麼一出,會不會是那個湯二小姐有問題?”
“我相信沈同志的判斷。既然她給湯二小姐擔保,這位千金小姐肯定是個可靠的人。至於昨天的事,不能怪在湯小姐頭上,這裡面說不定有什麼隱情。日本人、復興社……這幫人詭計多端,咱們得小心着,免得上當。”
“這幫常凱申的鷹犬!有能耐打日本人去!跟同胞這逞什麼威風!”一個男子憤憤地說着。
另一個男子則看着周圍的食客和外面排的長隊:“這裡吃飯的都是老爺們,劍琴姐一個女人過來不方便吧?太扎眼了。”
居中男子爽朗一笑:“你啊,這可是把你劍琴姐小看了,她做了多年學生工作,見過的風浪多了,這點警惕性還沒有?京津不比熱河,這裡的民風開放,男女在一起吃飯,也不是稀罕事我跟你們說,在大城市裡,可跟咱們那地方不一樣……”
男子講起了天津市的情形又夾雜着些許奇聞異事,幾個正在少年的漢子注意力便被吸引過去。神態舉止變得自然起來,與其他的食客沒了區別。
男子暗出一口氣,這幾個年輕同志不缺乏勇敢,但是鬥爭經驗嚴重不足。若是不來這一手,不用那幫特務,便是這家飯館的老闆,也能看出破綻。
湯巧珍乘坐的人力車,也差不多是在此時趕來的。她出門前精心化了妝,拿出自己在話劇團學來的全部本領,對自己進行徹底的僞裝。
只不過話劇團的化妝術距離特工的要求實在太遠了一些,這種簡單的化妝並不能起到僞裝的作用,若是遇到仔細些的巡警都能看出破綻。
天可憐見。湯巧珍平日去的館子,都是天津城一等一的去處,穿戴上就只要足夠奢華,符合她的身份就好。這種小飯店還是第一次去,思來想去就只好從家裡女傭那要了一套毛藍布襖裙穿。
女僕臃腫的身材和她相去甚遠,衣服並不可體,穿在身上,就顯得彆扭,人也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待着纔好。
至於其他幾處地方做得化妝,也算不上高明,即便湯巧珍自己,也覺得不成話。爲了避免暴露行蹤,她沒敢坐家裡的汽車,而是叫了一輛洋車。
一路上她總覺得車伕在偷眼看她,心裡砰砰亂跳,將女士皮包緊緊擋在身前,彷彿那不是皮包而是一面盾牌。
謝天謝地,一路上總算是有驚無險,來到馬記燒賣時,湯巧珍的心都差點順着喉嚨跳出來。乃至付過車資,腳踏上土地時,只覺得手腳發軟,心頭砰砰亂跳,兩腿如同灌了鉛,望着馬記燒賣的字號,竟是邁不動步子。
她害怕了。
這是一個羞於啓齒的事實。雖然她的怯懦並非源自對死亡的畏懼,而是初次擔當大任時,人之常情的緊張,可她還是覺得羞愧萬分。本以爲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乃至連死亡都可以坦然面對,便不會再有恐懼這種情緒。
可是事到臨頭,她才發現事情遠遠不是那麼簡單。一想到整個熱河抗日救國軍的前途,以及十幾條抗日誌士的性命壓在自己肩上,湯巧珍就覺得心跳加快,呼吸都變得困難,乃至每一次喘息,都要用去很大氣力。心臟劇烈而雜亂地跳動,如同頑童在擺弄鼓槌。
越是想要讓自己鎮定下來,就越是不能成功。她越是想要成功,就越是害怕失敗。如果這麼重要的事情壞在自己手裡,就算沒人怪她,她也活不下去。
她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出寧立言的身影,如果三哥在這裡就好了。有他在,不管多大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他在哪……
由於湯巧珍一路上光顧了害怕,並沒注意到,她的洋車還沒出特三區,後面便已經有車跟了上來。兩輛洋車上,坐得都是身穿長袍的斯文人,但如果仔細看去,機會發現兩人的眼神絕對和和善沒什麼關係。
而拉車的車伕同樣惡形惡狀,如同妖魔鬼怪,與和氣兩字更是扯不上關係。
湯巧珍下車之後,兩個男子也下了車,車伕則來到樹下避暑,等待僱主的吩咐。一個男子朝湯巧珍看了看,另一個男子則搖搖頭,用眼神示意馬記燒賣。一個車伕已經跑到遠處去打電話。
湯巧珍此時終於下定決心,邁步準備走向燒賣館,兩個男子的手摸向腰間。乘客與車伕的腰裡,都彆着一把鏡面匣子。雖然靠四個人的力量不大可能對付那麼多人,但只要抓住一個就能升官發財。就爲了這個,也得豁出去了!
而在馬記燒賣附近的兩家小吃店裡,身穿短打的苦力、穿學生裝的年輕人,穿着毛藍布大褂的小商人,無一例外都把注意力放向門口。似乎是在等什麼事情發生,或是知道,有什麼事一定會發生。
對於這一切一無所知的湯巧珍,依舊向燒賣館走去。坐車男子的手已經摸到槍柄,而距離他們不遠處,一個一直在那裡有氣無力求着施捨的乞丐,忽然舉起了他面前的破碗,準備朝地上摔。
可就在此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驟然響起,如同戲臺上鼓佬的“住頭”,讓所有人的行動都停頓在那。
但見二十幾個身穿制服背大槍的警察在一個年輕警官帶領下,向着馬記燒賣快步趕來,在最前面則是個身穿紡綢褲褂系青布褡包紅穗頭的男子,這人一邊走還一邊指着馬記燒賣道:“快點!就在那!”
湯巧珍這時也被這些吆喝聲驚動,順聲音看過去,便看到了那帶隊的警官。臉上神情一喜,但隨後又是一呆,腳下生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帶隊的警官這時已經衝到她身邊,在她肩膀上一推:“靠邊!看不見這幹嘛了?有點眼力見!”隨後便不再看她,掏出左輪手槍,一個急急風衝進馬記燒賣,隨後便是個一聲雷:
“我們是分局的,都給我老實待着!誰敢亂動,可別怪我不客氣!”
角落裡幾個男子見狀,都面露驚懼之色。一個年輕人雙手抓住桌角,就想要掀桌,卻被居中那男子一把按住。“別胡鬧。”
那頭前帶路的男子目光四下轉動,隨後指向一張三人圍坐的桌子:“就是他們!他們和那幫綁票的是一夥的,門口還有他們的插旗!不光他們,聽說還有別人,可我認不全。”
年輕警官把手一揮:“全都帶走,回分局慢慢問,門口的人也先抓起來再說!”
飯店門外,十幾個警察已經高舉着步槍把湯巧珍以及門口站的幾個人全都包圍起來,隨着這道命令一下,便不分青紅皁白全都上了法繩,推搡着向分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