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日本人佔了關外,這世道便越來越壞。不提外埠只說天津。原本此地的混混講究自傷,向不以殺人爲能。像陳友發這種
煙土販子,更不敢跟巡捕房較量。現如今卻敢謀劃着殺害辭職的探長,真把天津衛當成了上海灘。所謂江湖大亂道,說的就是
這等情景了。這種亂世中,人心難測,行事更要萬分小心。陳友發雖然給褚玉璞當過部下,卻從未上過戰場,也不大會放槍,
主要的工作是斂財。其本質始終是個混混,不是專業殺人害命的主。這等人膽子不大,可是一旦犯渾又最容易造成大害。因爲
他們沒殺過人,不知道尺度在哪,所以最難對付。老手或許只需要殺一個人就能解決問題,他們便要殺五個才行。一旦殺得手
滑,對人命沒有了畏懼之心,就成了毒瘤。眼看大事將成,就格外要注意安全,好不容易闖過了風浪,別在河溝裡翻船。”
唐珞伊的那棟小別墅內,寧立言對着面前的男女囑咐着。華子傑正襟危坐凝神傾聽,唐珞伊也不住點頭,視線更多是放在華子
傑身上。她知道,這話一多半是對華子傑說的,他的性子太過幼稚衝動,最讓人放心不下。
這棟小別墅和陳友發存煙土的地方有點像。都是位於租界的邊緣地帶,地處偏僻,四周人煙稀少,是個理想的秘密聯絡點。
狡兔三窟。寧立言未來要做的事業,相當於螞蟻挑戰大象。用於逃生藏匿的安全屋,自然多多益善。眼前這對男女,又讓他忍
不住想起自己和楊敏,是以格外關照,以防出現意外。
唐珞伊神sè依舊淡然,可是略有些急促的呼吸,還是暴露了她緊張的情緒。
“寧先生,他們敢公開叫囂謀殺,難道巡捕房就不能對他們的行爲做出防範?如果在現場抓住他們,再一網打盡,不是更好?”
“沒用的。唐小姐你不明白,陳友發殺人,絕對不會自己動手,肯定是僱人。即便抓住刺客,也未必能查到他身上。再說,他現
在結交廣闊,兩個分局以及警務處裡,還有誰是他的人,我們無法確定。提前設伏搞不好打草驚蛇還會暴露自己。我知道你是
個好心腸,可是世道就是如此殘酷,我們也是有心無力。”
唐珞伊無語。片刻之後,又看了一眼身邊的華子傑,卻見他的神sè裡滿是興奮,心中就越發不安。
“子傑,伯母每到這個季節,都會犯哮喘。我知道北平有一家教會醫院,對這個很有辦法,你是不是和寧先生請個長假,帶伯母
去住院?”
華子傑不耐煩道:“珞伊姐你說什麼呢?大家在談大事,你怎麼引到我身上?現在這麼大的事就要發生了,我哪能請假?我娘那
是老毛病,吃點藥就沒事了。我的醫學造詣雖然不如你,好歹也是幾代經營藥房,你別總拿我當個不懂醫的。”
他不再理會唐珞伊,而是緊盯着寧立言:“督察。陳友發幾時動手?”
嘴上說着別把他當孩子,自己卻是十足孩子氣。不熟悉的時候便靦腆還有些怯懦,一熟悉起來,又把握不好分寸。寧立言心裡
感到好笑,自己前世也不像他這般幼稚。看來家裡對他的寵愛,確實限制了他的成長。對比而言,似乎寧家那種態度,反倒讓
自己變得更自立。
他微笑道:“這可說不好,第一,陳友發不會對我完全吐實;第二,他自己也得找時機,在英租界殺人的事,可不是說辦就辦;
第三,我還得給他找點麻煩。”
“給他找麻煩幹嘛?”
“子傑你少說話!”唐珞伊忍不住阻止華子傑,這種事知道的越多越沒好處,寧立言不說,自然是有不說的道理。可惜華子傑根
本沒理她,而是盯着寧立言問。
寧立言道:“若是想殺就殺成了,那就沒意思了。讓他們兩邊狗咬狗,不是更好看?”
“可這麼一弄,不知道得耽誤多少時間?”
“你還挺着急?”
華子傑並不否認。“當然。現在陳友發盯着我家的藥品生意,家裡那幫膽小鬼就不敢行動。我們可以等,可是關外的抗……”
唐珞伊忍不住,一把捂住華子傑的嘴,對寧立言道歉:“子傑沒輕沒重,寧先生別生他的氣。”
“沒什麼。我也不會爲這點事跟他慪氣,就是你以後最好多管管他。如今的天下不比當初,沒有太多的時間給我們成長。所有人
都必須快速的成熟起來,否則很難挺過越來越冷的風霜。子傑是個好孩子,就是缺少歷練,也看不清形勢,你多幫着他吧。這
小子,比我的命好。”
唐珞伊點頭,算是承諾下來。
寧立言繼續道:“煙販子殺探長,在天津的警察圈是犯衆怒的事。還是那話,咱這不是上海,沒有這個先例。若是讓他開了這個
頭,以後這碗飯就沒法吃了。所以他殺了人,自己便註定落不了好。不管他得手與否,結果都是爲民除害。錢大盛忽然辦辭職
,他手下那幫人可是慌了手腳。法國人又不會一口氣僱那麼多探長、探目。錢大盛這一走,等於把他們扔在了旱岸上。這幫小
子正滿世界找山頭,生怕砸飯碗。我這兩天便忙着吃這幫人的酒席,把他們拉到自己這邊。先吸收了他們,再辦陳友發不晚。”
“那是一羣廢物加上吸血鬼!拉他們有什麼用?”華子傑掙脫了唐珞伊的手,喘了幾口大氣,用袖子拼命擦嘴,對唐珞伊怒目而
視。好在他不記仇,一會就忘了,現在又毫不掩飾自己對那幫同僚的厭惡。
唐珞伊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了他一腳,華子傑卻沒理會。
“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東西,也知道你不喜歡他們。但是做事首在用人,用好人固然是本事,能把壞人駕馭住,讓他們爲了好事出
力,就更是能耐。”寧立言一笑,
“子傑,租界裡那麼多事,只靠你和張衝兩個人肯定忙不過來。我們華人要想出頭,就得和洋鬼子爭權。要爭權,首先得能做事
。做事就得有人,除了你這樣的傻小子,又有幾個好人能在巡捕房立足?我們得認清形勢,不但要學會用好人,更要學會如何
駕馭壞人。否則,巡捕房的工作就沒法幹了。”
唐珞伊點頭道:“寧先生說得對。子傑你就是孩子脾氣,做事太沖動。平時要多聽寧先生的話。”
這個冰美人在面對華子傑時,纔會表露出特有的溫柔與關懷。看着華子傑那副不以爲然的樣子,寧立言恨不得撲上去將他一頓
好打,讓他學會惜福。但是表面上還得裝着滿面笑容:
“我也不過是幾句閒話,大家是朋友說着玩的,不必往心裡去。子傑這顆赤子之心殊爲難得,這等人多了,這個國家纔有希望。
唐小姐多教教他,早晚是能鍛煉出來的幹才。時間不早了,我該告辭了。在這裡待久了也不方便。”
華子傑連忙道:“我跟督察一起走。”
“你跟我幹什麼?我是回家去喝咖啡打檯球,等着晚上有人請客,你也要湊份子?”
“不……我是……我是不知道陳友發幾時動手,萬一您這需要人手……”
“巡捕房那麼多人呢,人手隨時都有。再說,我剛說過了,這件事從頭到尾,你不摻和最好。好好陪唐小姐說會話,再不然就去
買點東西。人家一個女孩家,冒這個風險行事,男人再缺心眼,也得知道報答!”
寧立言幾乎是用命令的方式,把華子傑留在了房間裡,自己從後門離開。等到寧立言一走,華子傑便在房間裡四下亂轉,就像
是個沒頭蒼蠅。連走了好幾圈之後,他忽然站住身子,自言自語道:“我不甘心!”
“什麼?你有什麼不甘心?”唐珞伊不明所以。
“你想想,我們兩個人當初的理想是什麼?讓租界居民不再受毒品侵害!可是這幾年看着他們爲非作歹,我們無能爲力,我心裡
始終窩着一口氣!好不容易有機會懲罰他們,卻不能參與,這怎麼甘心?我們必須做點什麼,不能只當個看客!”
“寧督察剛剛說過……”
“寧長官是擔心我們做蠢事,又沒說不讓我們做正事。我們去做一些其他的工作,只要不和他的工作發生交集,也不會破壞長官
的計劃。反正他用不上我。”
他看看唐珞伊又說道:“寧長官是個好人,但是他想的和我們想的不一樣。咱們是要禁絕毒品,他想得是維持秩序,大家說不到
一起去。有些事,必須咱們自己幹。”
唐珞伊知道,華子傑的孩子脾氣發作了。
他是個天生喜好出風頭的性子,這等禁毒大事少了他,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寧先生還是不夠了解他,否則應該給他找點無關
大局又能佔住時間的事情來做。
兩人的年紀差不多大,可是性情上差了一天一地。想想寧立言的沉穩,越發襯托出華子傑的幼稚,怎不知道爲何年齡出身相似
的男人,性格就差了那麼多。
要怪就怪自己的命,看上了這麼個孩子氣的男人,實在沒辦法。眼看若是不隨他的意,便能急出個好歹,她也只好哄着他:“那
你也得有個準去處啊。”
“日租界!”華子傑既是興奮又有些神秘地說道:“我前幾天交了個日本朋友……不是,不是鬼子軍官,是個大夫。天津醫院的藤
田院長。這人是個好人,他也反對毒品氾濫,願意幫咱一起禁毒。我跟他說了戒菸丸的事,他興趣很大。”
“戒菸丸!這種事怎麼能和日本人說?”唐珞伊心頭一驚,華子傑除了在破案領域有些天賦,其他地方實在是太天真了。
“看你說得。你又不指望戒菸丸發財,告訴日本人又怎麼了?我知道日本人不是好人,可他們能做的壞事也不過是竊取了我們的
秘方,自己去生產賺錢。這對我們來說是壞事麼?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利潤,就不怕他們使壞。倒是恨不得日本人像散大煙
土一樣,把這戒菸藥散的到處都是,那不是正合了咱的心意?”
他停頓片刻,臉sè又有些尷尬,“珞伊你不知道,我昨天去看寧長官時,就看到喬小姐和他在打檯球。你們女人是不是都喜歡名
人?我這次如果能把戒菸丸在日租界推行,肯定也能上報紙,接受專訪。將來我也能出名,那時候喬小姐絕不會像現在這樣。”
自己怎麼就愛上了這麼個可恨又可憐的傻小子……
唐珞伊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是下意識地把華子傑和寧立言在心裡做了個對比,覺得自己未來的道路註定艱辛萬分。
自己心中認可的丈夫,卻只想着追求另一個女人,還要自己出謀劃策。她的臉上帶着笑,心情卻像是燒骨記裡面的臺詞:心中
好一似鋼刀通……要多難說有多難說
有心徹底翻臉大吵一架,告訴他自己愛他,他是自己的丈夫不容惦記別的女人。可是結局註定是一拍兩散,就這樣的傻小子跑
到外面,必然吃虧上當。
大概是上輩子欠他的吧……
唐珞伊如是想着,強打着精神,草草收拾了一下,便隨着華子傑出門。心中拿定了主意:過了今天,必須給他找點事幹,不能
再讓他瞎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