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發在軍隊裡混了不少年頭,卻不曾上過戰陣,更不曾用過槍。在江湖上打滾,也不靠自身的拳腳本事,而是憑藉機靈巧變吃飯。只不過總歸是在部隊裡待過,自身反應比起普通人要快出不知多少。
當那聲悶哼響起,他便意識到不妙,幾乎是出於本能,人向前一撲,臉便貼上了長毛地毯。隨即就是個就地十八滾,遠離了方纔所在的位置。以他這把年紀,這份身手也算得上乾淨利落。
他身上有槍,可惜不大會用。再說房間裡現在一片漆黑,他平日裡吃喝嫖賭,一雙眼睛早就渾濁不堪。平時藉着燈光還能勉強視物,在這種環境下,和瞎子就沒區別。
臥室裡傳出竹內的咆哮聲,這個日本鬼子玩女人也不選時候,他難道聽不出來,外面出事了。
那聲悶哼和響動,再加上突如其來的停電,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本以爲今個順風順水,大吉大利,沒想到平地起風波,把自己推到了閻王爺面前。
人的膽量不是幾桿手槍就能撐起來的。平日裡靠着一幫打手前呼後擁,以強欺弱的時候,自可裝出一副潑天膽量的豪俠氣概。可是如今突發不測,危機近在咫尺,他便沒了主意。
竹內不敢大張旗鼓進入英租界,只自己一人前來。安全保衛,都是陳友發負責。他之前的心腹死傷殆盡,全靠安德烈僱傭的白俄保鏢看家護院。總數不超過二十人的保鏢,要麼在一樓,要麼在院子裡。
竹內今天要做的勾當總歸要揹着人,樓上擔任保鏢的只有身邊兩個白俄,外加老虎和那名司機,再有就是寧立言。
發難的是誰?
陳友發腦子裡拼命轉動,卻猜不出行兇者身份。對於這幫白俄陳友發並不瞭解,只知道他們是剽悍的亡命徒,爲了錢財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這種人爲了錢財,隨時可能反水,不值得信任。可他們在租界裡生存,全靠自己關照,應該不敢對自己下毒手。再說,若真是想要殺人越貨,之前就能行動,何必非得等到今晚?
難道是寧立言?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裡閃現了一下,可隨即又被他否決了。
寧立言在碼頭上那副德行,比自己還廢物,根本就不是能殺人的主。剛纔那聲動靜,說不定就是他鬧出來的。動手的,八成還是那幫白俄。
自己就不該相信這幫外國窮鬼!
陳友發心裡後悔,他爲了巴結竹內,也爲了平息那些煙土的事,特意預備了一筆錢。準備竹內完事之後用來打點,幫自己在日本人那說好話。這筆錢數字不小,瞞不過這幫白俄的眼睛。
這幫人窮兇極惡偏又一無所有,做事根本沒有顧忌。多半是因爲錢財的數目太大,動起了歪腦筋。白俄造反,安德烈就指望不上,能用的人就只有竹內大造這個日本人了。
他是軍人,應該比一般老百姓管用。即便不能逆轉乾坤,只要能殺出去就好。
心裡確定了念頭,陳友發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向臥室爬,生怕鬧出動靜。
這時卻聽幾聲槍響,伴隨着俄國人的髒話。槍口火焰跳動,帶來一絲光亮。
陳友發嚇得緊緊趴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以爲是白俄發現了自己,想要下毒手。可是發現俄國人射擊的方向跟自己存在很大偏差,應該不是朝自己來的。
他在打誰?
腦子裡剛轉過這個念頭,就聽見一聲槍響,隨後便是一聲砸夯般地巨響,俄語的叫罵停止了。
難道是白俄火併?
陳友發越來越迷糊,他鬱悶地發現,自己隨時可能你被流彈結果性命,卻不知道到底是誰在交手。而那些平日拿自己好處的巡捕都死哪去了?自己家裡這麼響槍,就沒人過來看看?
他剛想要移動身體,槍聲再次響起。這回他藉着微弱的光芒依稀認出來,開槍的是自己的白俄司機。可是還沒等他鬧明白這白俄的對手是誰,槍聲再次終止。
好槍法!
對比俄國人這種發瘋似地亂射,反擊者槍開的次數很少,但是槍槍致命,這是行家的手段。難不成今晚上造反的是安德烈?樓上幾個人裡,也只有他的槍法最好,又是一雙夜眼,這種環境對他沒影響。是自己錯了,對他若是好些,或許就不至於如此。
樓下也響起了槍聲,想必是在一樓的守衛也遭到了攻擊。伴隨着槍聲和白俄的叫罵聲,樓梯上又有腳步聲傳過來。聲音凌亂嘈雜,還有人打着手電筒。大概是有人響起了陳友發這個東家,要來看情況。
糊塗!
陳友發雖然不懂打仗,但是腦子比誰都好用。一看到手電,就知道情況不妙。這時候打手電,不等於是給別人提醒?
果然,人剛一站在樓口,槍聲便響了。手電光熄滅,有人如同破麻袋一般,從樓梯重重摔下去。
另外幾個白俄開始還擊了!
雙筒獵槍的散彈外加手槍瘋狂轟擊,朝着房間裡亂打,槍聲如同雷鳴。
狗肉上不了席的玩意!
陳友發此時終於明白,爲何這幫白俄只能當流氓,不能給人看家護院。這種只顧自己痛快,不管東家死活的打法,哪個富翁也不會用他們。他們就不怕把東家打死?活該餓死這幫孫子!
他匍匐着,蜷縮着身體一動不敢動,生怕被流彈殺傷。短暫的轟擊對他來說,卻顯得格外漫長。在射擊過程中,隱約聽到一聲慘呼。只是槍聲太大,把痛呼的聲音壓了下去。
等到這幫人把槍裡的子彈打幹淨,也聽不到有人反擊,便有人重又點亮手電,還有人用蹩腳的中國話喊着:“東家?”
迴應他們的,卻是無情的子彈。
槍手從一開始就藏在角落裡,不還擊只是爲了節省彈藥。這時人一個魚躍跳出,兩把手槍交替射擊,幾聲槍響,站在前面的白俄應聲而倒,手電落在樓梯上,光柱從下面照過來。一道光柱打在陳友發身上,另一道光柱落在距離他不算太遠的地方,那裡倒着一具屍體。
光柱正好照在屍體的面部,陳友發看得清楚,那是安德烈的臉。租界裡有名的白俄凶神,就這麼倒在那。滿臉盡是痛苦與掙扎混合一處的猙獰,在他身下大量的血液滲入地毯。他不是被人用槍打死,而是一刀割斷了喉嚨。而他的槍,不見了……
一陣密集的槍聲從樓下傳來,伴隨着俄國人的慘叫。槍聲清脆密集,不是陳友發這邊手槍或是獵槍的動靜,聽着像是衝鋒槍。陳友發心中大驚,自己家裡可沒有這種厲害玩意,那幫白俄更不必說,這羣拿衝鋒槍的是哪來的?
在自動火器的火力優勢下,白俄的反抗被迅速瓦解。沒用太長時間,槍聲就停歇了。隨後就聽到有人用帶着濃厚德國腔的英語大聲嚷嚷,“我們的黃金在哪?”
哪來的英國人?又或者是個說英語的德國人?
還在陳友發莫名其妙的當口,就聽到不遠處,有人以英語迴應:“您的財富萬無一失。”
陳友發明白,這時兩方在對暗號。這人的英語帶着本地口音,嗓音又清脆。不管自己還是白俄,都沒法冒充,更不知道該回答什麼。而樓上唯一能發出這個聲音的,就只有……寧立言?
得到這個結果的陳友發有些難以置信,那個開槍之後嚇得沒脈的寧立言,勾結了外人來血洗自己的家?他有這膽量?又圖什麼?
聽聲音,人就在附近,自己若是給他一槍?
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裡轉動着,身體卻不受控制。過度的緊張讓他的身體完全處於癱瘓狀態,連動一動都很困難,更別說開槍打人。再說,對方的援兵來了,自己這個時候開槍,會不會惹禍上身?
就在陳友發腦海裡轉動念頭的當口,一隻腳已經踩在他拿槍的手上,劇痛鑽心!
寧立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師兄,把你家弄得有點亂,對不住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算是補償吧。那幾個綁票的土匪,都是我殺的。只不過把功勞送給了喬大偵探而已。”
說話間,寧立言已經把陳友發拉了起來,一手用槍指頭,另一手掐着他的喉嚨,將他頂到了牆上。
手電光照在陳友發臉上,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想把頭歪到一邊,又被巨大的外力束縛,不能自主。
樓梯上再次傳來腳步聲,只不過這次不再是雜亂無章,而是整齊有序。
寧立言緊盯着陳友發,不給他逃脫機會,同時問道:“伯爵閣下,行動還順利麼?”
這次則是帶着外國口音的中國話迴應:“你在質疑偉大的瑞恩斯坦和他的精銳部隊?我說過,我們是租界裡最優秀的僱傭兵。解決這些流氓,就像是……殺雞。”
“傷亡情況怎樣?”
“你不必支付任何撫卹金。這幫人大多喝的酩酊大醉,對付他們輕而易舉。不過考慮到英租界的巡捕,我們還是該快些。”
“放心吧,這條街的巡捕想必是被買通了,今晚上都躲得遠遠的,沒人往這湊合。你的人先撤退,報酬我明天存進銀行戶口,讓徐恩和帶子傑過來,跟珞伊見面。對了,讓他們恢復電力供應。”
“如你所願。”來人迴應了一聲,便帶人下樓。手電筒的光亮中,隱約透出個高大魁梧身影,和一支衝鋒槍。
華子傑沒死?
雖然從確定是寧立言發動攻擊,陳友發就有這種念頭,可是從寧立言嘴裡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寧立言猜出他的想法,冷哼道:“我的射擊技術你現在應該知道了,目標的死活在我一念之間,你真以爲我會殺了我的部下?”
樓梯上重新響起腳步聲,身上已經換了衣服,胳膊吊着繃帶的華子傑用那隻未曾受傷的手舉着手電筒走上來,在手電的光芒下,他的臉色像是幽靈,神情如同惡鬼。饒是陳友發這等老牌惡棍,心中也是一陣莫名驚慌。
“三少……三爺……咱有話好商量……裡面的可是太君。”陳友發這時已經不敢再多說什麼,只好拼命的哀告,只求保住性命。
寧立言哼了一聲,一語不發。華子傑來到門口,朝房間內喊道:“珞伊……珞伊姐?”
房裡沒有動靜。
他回過頭來看着寧立言,寧立言沒好氣道:“你看我幹什麼?自己進屋去看!到底是不是男人?這還用人教?”
華子傑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不知是怕受到襲擊,還是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情景。就在他的手推開臥室房門的剎那,別墅的燈重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