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迎着秋風,碾着落葉,一路疾馳,來到一處二層小樓處停住。
天已經黑了,小樓沒點燈,遠遠看去漆黑一團,彷彿是沒人居住的荒宅。寧立言用手連續敲打了三次鐵門,裡面就傳出動靜。幾聲粗聲粗氣地罵罵咧咧,全都是地道的本地口音,寧立言則迴應了一句:“東家有話,搬藥材。”
過了約莫一分鐘左右,門口的電燈便亮了。
門燈照射下,見兩個彪形大漢走出來打開院門。這兩人都是身高體壯眉目醜怪的惡漢,只看面相就知道不是善類。唐珞伊進門時雙手已經握成拳,武雲珠則把手放在腰間。自從她身體康復,寧立言就把馬牌擼子還給了她。武雲珠秉持着家族的教誨,槍不離身,時刻塞在腰裡。
自從上次在貧民窟吃虧,人便變得格外細心,稍有不對就準備拿傢伙。槍平日就上膛,只要打開保險便能射擊。
寧立言笑道:“你們別緊張,這幾位都是信的着的好漢,只管放心。”
走進院裡,看到還有兩人在院子裡侯着。與外面兩人相貌差不多,乃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寧立言爲彼此做着介紹,這四個人既是兄弟又是同門,在天津武行裡出名的力大手黑,人稱四金剛。
四兄弟當年欠過徐恩和救命之恩,兩下因此結下過命的交情,算是徐恩和最信任的貼己。若非如此,也不會把他們安排到這裡,做這等要緊差事。
昨天晚上放火之前,從陳友發嘴裡審問出這個重要所在,今天趁着警察的關注點都在陳友發別墅的火災與人命案時,這邊便動了手。徐恩和親自帶隊行動,幾個人都是好身手,動作乾淨利落,沒廢什麼氣力,就已經讓這處所在改了姓氏。
陳友發爲人多疑,對誰都不放心,即便是夫妻子女亦不例外。生平積蓄的七成,都存放在這處小洋樓內。對外,這只是一處民宅,戶主亦不是陳友發。實際則是他最重要的秘密金庫。
陳友發這幾個心腹都是當年褚玉璞部下的士兵,被陳友發控制着,忠誠無虞。可是這些北洋兵本就不是什麼高手,又過了太久的太平日子,早已經疏忽了戒備。徐恩和有心算無心,沒費什麼力氣,就解決了這幾個人。
這棟房子名義上主人的屍體和他幾個夥伴的死屍在一處,都塞在地下室,上面蓋了不少草袋子,一時半會味道發散不出去。等到這批錢財運走,這些死屍即便被發現,也沒什麼了不起。
四金剛裡的老大忍不住嘆氣道:“天津衛過去是個好地方,大傢伙怎麼說怎麼鬧,動手都有分寸,輕易不鬧出人命。想當初我們哥們一時失手,打死一個人,險些就被拉去法場。多虧徐二爺上下奔走打點,才把我們給弄出來。現如今這院子裡就是五個,再加上陳家小二十人。那麼多條人命,要是放在前清年月,天津道都要摘印。現如今卻是跟宰雞一樣說弄死就弄死,這世道想想都讓人脊樑溝子發涼。”
寧立言笑道:“有人殺人在明處,有人殺人在暗處。真正的厲害角色,殺人不用刀。軍人殺人成千上萬,我們殺人零敲碎打,只要是事出有因取死有道,也就不算什麼大毛病。別的不說,就說陳友發。不算他指使人殺害的人命,就光是因爲大煙土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的冤魂,就不知道有多少。只不過這些人不是直接死在他手上,所以不引人注意。這麼算,殺他是功德,而不是罪孽,老天爺得給咱們延壽。”
說話的光景,幾個人已經走進小樓內,大金剛擰開了電燈。
一樓客廳的擺設很簡單,地上放着方桌,幾張木椅,再就是供人休息的牀鋪。靠着山牆堆着一口口木箱,很是整齊。四金剛上前,將一口木箱搬下來,當着寧立言的面把箱蓋打開,露出裡面一大片白花花的銀元。
“除了大洋還有大元寶、銀錠子。總數我們沒過秤,但是估摸着怎麼也得有個二十幾萬。”大金剛介紹着財產的數字。
做這個差事,最怕賬目不清,平白惹一身騷,是以他交代得格外詳細。寧立言擺手道:
“有個大概數目字就行了,四位這番辛苦,寧某記在心上。若說分你們多少銀錢,那等於罵人。我算是粘徐二爺的光,跟四位交個朋友。只要四位看得起我,咱今後就是弟兄。四位日後若是有個馬高蹬短,只管來找我寧老三,我保證對得起四位的交情。”
大金剛連忙道:“三少把話說遠了。當初要是沒有徐爺,我們哥幾個不死也得脫層皮。救命大恩始終未報,辦這點事,那是理所當然。三少肯把這麼大筆的銀錢交給我們看管,這是信的着我們弟兄。這是天大的面子,我們不能不兜着。您趕快點點數,然後把錢挪地方,免得夜長夢多,我們這心其實也提到嗓子眼了。”
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二十幾萬大洋,在當下的天津絕對能引發無數血案。若是鬧開來,只怕比陳家那場屠殺更爲嚴重。
停留在錢摺子上的數字與擺在面前的真金白銀,對人的影響力完全不同。便是唐珞伊這等出身名門的大小姐以及武雲珠,看着這許多銀錢,呼吸也有些急促。唐家的家產算起來,也有近百萬,但那是不動產、股票等等加在一起。陳友發這麼大筆的現金,她也是第一次看到。
武雲珠更不用說,即便是家境鼎盛之時,也不曾見過這麼多現洋。忍不住低頭撈起一把袁大頭,又看着它們順着指縫溜走,落在木箱裡叮噹作響。她深吸一口氣,“這麼多錢啊!要是爹沒出發就好了,他老人家最頭疼的,就是手裡的錢太少。要是有這麼一筆大錢……”
“這筆大錢有開銷了。”寧立言拉了武雲珠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後,讓她離錢箱子遠了一些。
隨後又對唐珞伊道:“這筆錢我已經安排妥了,存到美國花旗銀行的金庫裡,至於戶頭……立唐小姐的名字如何?貴府也是租界有名的財主,這筆錢存進去也不怕惹人疑心,不知道唐小姐是否願意?”
“三少能信得過我,我又怎麼會不願意?可是……”唐珞伊的表現比武雲珠好一些,但是這位冰山美人此時也忍不住兩頰緋紅,看得出精神異常興奮。
她看看寧立言,“這筆錢是三少冒着生命危險弄來的,立我的戶頭可以,但不能都算作我的錢。戒菸丸的生產資金,也不需要那麼多,我可以只拿一半,如果不夠,由我個人設法籌措追加。其他的錢,應該讓三少支配。”
“這筆錢還是先給唐小姐使用,等到最後看看還剩多少結餘在做下一步安排。租界裡菸民的數量還沒有有效統計,這種藥又不是吃一丸就能起效,一口氣吃上一個月,挑費不會少。這是一次拿錢買名聲的機會,等到事情做成規模,在民間有了輿論,鮑里斯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有了這個好名聲,對你和子傑都是一個保護。這次的戒菸丸,準備以華家藥房和唐公館的名義共同製造發放,有了這個名聲,以後華家藥房的藥品銷售,就能減少很多麻煩。這種事不能吝惜資金,投入越大,效果越好。 ”
“可是三少你豈不是白忙了一場?”
“能斬斷租界裡一枚毒瘤,又怎麼能叫白忙?再說雲珠之前受傷,全靠唐醫生妙手回春,這個人情我還沒報答呢。要說報恩,也該是我報答唐小姐纔對。”
武雲珠看着那些木箱子很有些不捨,但是聽到寧立言這麼說,也只好附和道:“三哥既然說了你就拿着吧,別墨跡。”
唐珞伊點頭道:“既然三少這麼說,我就不多推辭了,不知道幾時裝運?”
“自然就是現在。在天津要講運東西,怕是誰也快不過我。四位麻煩跑一趟,給我的司機送信,讓他帶人過來。”
運白銀不比其他物資,大晚上在英租界裡行動,充滿了各種危險。寧立言的身份,可以解決官方的盤查,哪怕是英國巡捕他也可以應付。但是裝卸工人必須可靠,否則早晚是個麻煩。
老謝早已經自告奮勇應承下差事。說是自己有一幫過命的朋友,都是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哥們。平日做各種營生都有,就是沒人混腳行。
只要給運費,他們不會問東西的來歷,也不會關心去處。而且這些人不是裝卸工,將來就算有人想查,也查不到他們頭上。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老謝便帶着六個人趕了過來。加上四金剛,十多個人搬運這二十幾萬銀元、元寶也算夠用。老謝帶來的人雖不是專業腳行,但也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地牛”之類的工具準備得很是周全,一看動作就知道都是行家。
寧立言放了心,對老謝道:“你送唐小姐回去,雲珠算是保鏢,我把這筆錢送到花旗,咱們在小別墅碰頭。”
說話間他已經解開西裝釦子,開始脫上衣。
老謝問道:“東家,您這是幹嘛?”
“一塊幹啊!你這老胳膊老腿的不行了,我這年輕着呢,大傢伙一起動手。”
說話間,寧立言已經脫光了上身。唐珞伊道:“三少,你也要幹這種工作?”
“這沒什麼。當初我在碼頭當過力工,幹這個不外行。唐小姐快走吧,你先去打前站,我們一會就到。”
燈光落在寧立言身上,那一身發達的肌肉在燈光下泛着光芒。充足的營養加上堅持不懈的鍛鍊,讓寧立言擁有這個時代大多數人沒有的良好身材。那身肌肉如同磁石,將唐珞伊的目光吸住,落在寧立言身上久久不動。
武雲珠拉了她一把,不解地問道:“看啥呢?三哥身上有啥不對勁?”
“沒……沒有什麼。”唐珞伊微微一笑。
“沒啥就趕緊着走吧,咱在這,這幫大老爺們不好意思光膀子。”
唐珞伊被武雲珠扯着向外走,望着武雲珠,她忽然嘆口氣道:“當真是羨煞人也!”柔腸百折,竟是個絕好的青衣甩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