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領事的回國日期已經近了,雖然大家都知道,查理領事的表兄已經四面楚歌,成爲內部鬥爭的失敗者。查理這次回國多半難逃名聲掃地一蹶不振的下場,但是基於紳士的體面,該有的流程總是不能缺少。
或許是在中國時間太長的緣故,租界的英國人被中國官場規矩影響的越來越嚴重。像是前清年間,不管是何等貪贓枉法民怨沸騰的官員離任,都要有人送萬民旗,萬民傘一樣。英國領事回國述職,也必要在中街的“英國俱樂部”組織一場歡送舞會。非如此不足以證明衆位社會賢達對於領事的擁戴熱愛之情,於雙方的面子都是損害。
樂隊賣力地演奏,侍者端着盤子來回穿梭,供那些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拿取飲料食物,舞池中,一對對男女翩翩起舞,好一派繁華盛世太平景象。
寧立言的身份原本不足以參加這等聚會,尤其是他“泄露”了領事閣下捐款的秘密之後,似乎更不應該出現在領事面前。
好在偉大的領事閣下胸襟若海,不但不念舊惡,反倒是特意給寧立言下了請帖。也因爲這個原因,讓寧立言成爲惟一一個參加舞會的華人警探。
舞池內,一身禮服的寧立言挽着喬雪舞蹈。喬雪有意地表現出和寧立言關係不同尋常,生把他從一位英國貴婦身邊奪過來,便跳個沒完。這種舉動讓寧立言頓時成了衆矢之的,無數英、美紳士的目光如同亂箭,將他戳個千瘡百孔。
“領事閣下一會要找我們單獨談話。”藉着耳鬢廝磨的當口,寧立言低聲說着。
喬雪道:“我們?難道不是你一個人?”
“領事閣下顯然消息靈通,知道你我的關係。”
喬雪的小馬靴在寧立言的皮鞋鞋面上不輕不重地落下,提醒着他不要口無遮攔。“我可不是湯巧珍她們,別給我用這套花言巧語!”喬雪小聲警告着寧立言,隨後道:“什麼時候?”
“我們約定在半小時以後,大家一起過去。你看舞會上總有些人會悄悄離開,咱們學他們的樣子,纔不至於引起別人的懷疑。”
“哦……你說的是這樣麼?”喬雪忽然在寧立言胸口用力一推,把他推開兩步,隨後叫了一聲:“下流!”轉身向舞池外快步急行。寧立言愣了一下,啞然失笑:這瘋丫頭!
和她在一起生活便充滿了驚喜,或許過程與想象得不一樣,但絕對不會無趣。
他的反應也極快,在一干紳士反應過來之前,大步流星追趕上去,邊走邊喊着:“達令!你聽我說!”
不就是互相坑害麼?自己又怕過誰來?
英國領事查理,也算是個可憐人。於宦海加商海中沉浮半生,最後能信任的,卻只有一個不能任事的私人秘書外加兩個中國人。秘書守着門,查理坐在辦公桌後,兩眼通紅酒氣熏天,精神頹喪的很。
“倫敦方面的情況……不太好。”沉默了好久,查理纔開口說話。他看看喬雪,露出一絲苦笑。
“算了,不必說這種漂亮話了,反正以喬小姐的人脈,很快就能查到一切,隱瞞沒有意義。倫敦的煙土事件,成爲議會裡一場戰爭的導火索。有人借題發揮,要借整治我的由頭,去攻擊更多的人。爲了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們不惜採取誣陷、嫁禍等卑鄙手段。我在租界取得的成績,正被他們一點點否定,我需要足夠的籌碼,才能返回那種賭檯,向那些卑鄙小人討回公道。”
寧立言點頭:“我明白閣下的意思。您需要一些短時間可以獲得收益的事業,以便回倫敦時發起反擊。”
“沒錯。我的那些同胞不可信任,他們盼着我倒黴,還有的人本就和那些小人狼狽爲奸。我只能信任你們……因爲你們和這件事,沒有任何利害關係。”查理在中國頗有些年頭,除了學會一口地道的中國話,也學會了和中國人打交道的方式。
“我不會讓你們白忙,在我離開天津之前,依舊可以對工部局的工作進行指導。我會給你們足夠的好處,讓你們賺錢,賺很多錢。即使未來的領事,也沒法推翻這些決定,相信我,可以做到這些。”
寧立言道:“錢的事情不急,我們中國人還是喜歡講交情。大家還是先以朋友的角度,幫你過了眼前這關,再說發財的事。領事閣下要如今的處境到底有多難?我必須聽實話,否則沒法出主意。”
查理半晌沒說話。兩隻大眼珠子盯着寧立言的臉,似是想用這種方法找出羅馬人的銀幣。忽然,他舉起面前酒杯,將一杯白蘭地一飲而盡,隨後把杯子重重一墩,以一種破罐破摔的姿態大聲喊道:
“他們要逮捕我!這幫狗孃養的!我爲國王陛下盡忠,他們卻在背後捅刀子!這羣婊子養的……”
一向溫文爾雅的領事,變得暴躁粗俗滿口髒話,彷彿是撞邪。若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如此表現,一準要被人捆起來,送到精神科處理。從他隻言片語的文字中,寧立言大概猜出真相。
領事那位在倫敦當議員的表哥,給他發來一封密碼電報,查理在倫敦下船之後,不等述職就會被警方逮捕,要他交待英國境內的煙土問題。表哥對此無能爲力,惟一能給的忠告就是:船在印度港口停靠時,查理可以偷偷溜下船。按照《遠大前程》中的描述,一個英國人在那裡只要不怕熱,總可以自食其力。
查理被拋棄了。
不管他承認與否,都是這麼個情況。他那個表哥從他身上賺了大筆錢財,現在卻要把他丟出去抗雷。求人已經無用,只剩下自救一條路可走。寧立言和喬雪,已經是他能抓住的最後一塊浮板。
“如果是這樣,我想只能用個冒險的方法。”寧立言等到查理罵累了,纔開始說話。
“以領事閣下的名義,向華家藥房訂購一大筆戒菸丸,然後把它們投放到外地。比如北平,甚至是關外。我會在報紙上擴大宣傳,讓倫敦知道您對於煙土是何等的仇視,也可以告訴他們,您的財富都已經用在了這項慈善事業上,自己已經一文不名。對一個窮困潦倒的慈善家窮追猛打,並沒有多少好處,反倒容易招來反感,我想大英帝國的紳士也應是這種規矩。”
“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的錢……”
“閣下只管放心,這筆錢只是掛您的名字,實際是我來支付,算是我送你的路費。你的錢永遠是你的錢,不過眼下若是跟你一起回國,肯定落在貴國警方手裡。所以你得有點耐心,當然你要是有更好的處理方法,我也不勉強。這等事沾邊一溜皮,搞不好還要被貴國政府調查,我也不願意幹。”
“不……寧先生誤會了。我對你完全信任,不會懷疑你的操守,只是……隨便問問。”查理勉強一笑,“你說的很對,我必須在倫敦度過一段艱難時光以證明自身的清白,在那之前我不適合擁有太多財富。”
“需要的時候,您給我發電報,用咱們約定的密碼。我會把瑞士銀行的存單,送到您的手頭上。再說,您是個體面紳士,固然是受窮,也不能真成了那等流浪漢。我已經預備了一萬英鎊現金,等您上船的時候,保準送到您的手上,留着路上花銷。”
查理長出了一口氣,“我發現自己犯得最大錯誤,就是和寧先生打交道太晚了。如果我們能夠早幾年合作,或許就不會是現在這個處境。”
喬雪笑道:“查理先生這樣說,我可是不高興的。這算不算過河拆橋?”
“看啊,我們的福爾摩斯生氣了!”查理也露出了笑容,問題有了解決的希望,心情也變得開朗起來。
“喬小姐爲我籌備了這場舞會,我由衷感謝。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會盡自己的能力報答你們。在我離開租界之前,還是可以辦幾件事的。你們可以看着,我這個人夠不夠朋友!”
離開領事的房間,喬雪並沒返回舞場而是和寧立言直接上車。寧立言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笑道:
“一個女人罵了她的舞伴,然後兩人從舞場消失,你說他們會怎麼想?”
“他們怎麼想,都只會找你決鬥。這是你的麻煩,與我無關。”喬雪哼了一聲,朝寧立言瞪了一眼。“到時候你被一羣洋人挑戰時,我會爲他們鼓勁的。”
“你可真絕情!我還以爲起碼會爲我喝彩呢。”
兩人說笑幾句,喬雪才問道:“你真打算幫領事料理他的私財?”
“算是吧,至少對外得落這麼個名聲,這樣將來的領事也就離不開我。至於實際……那個鴉片販子從中國人身上賺的錢,都是不義之財。按着水滸傳的路子,這些錢財就是生辰綱。再說,查理已經完了,他現在只是在做自己的春秋大夢。如果他在印度不肯下船,到了倫敦怕是沒幾天好活。我既收不到他的消息,那麼這筆錢財我替他打理也不算違約,你說對吧?”
喬雪嫣然一笑:“我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個滑頭!”
“這年月當滑頭總比當傻瓜好。接下來,便該是我們兩個滑頭合作收官,讓這齣戲結束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