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咖啡館內。
內藤義雄與寧立言對面而坐,在他們面前放的並非咖啡,而是一壺地道的西湖龍井。內藤眯縫着眼睛,品嚐着香茶味道,寧立言則面帶笑容對面而坐不發一語。
作爲白鯨咖啡館的締造者之一,內藤在白鯨的地位超然,即便是露絲雅對他都要禮讓三分。但是內藤近年來專心打造自己的學者形象,已經很少在這出現。作爲日本浪人的活化石,很多事不需要他親力親爲,越是深居簡出,就越能保持神秘,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明白。
今天他雖然還是那身寬袍大袖的和服,可是胸前多了一枚鑽石胸針,這是白鯨元老身份的象徵。每一位奠基人都有這樣一枚鑽石胸針,在本人死後,胸針隨着物主下葬,如今天津城有胸針的,就只剩了內藤一個。
不管洋人的想法,天津人還是有着尊老敬賢,尊重前輩的優秀品德。露絲雅既在這座城市討生活,自然也要遵守這座城市的行事之道。不管內心對內藤是怎麼個看法,當他懸掛這枚象徵元老身份的胸針時,必要禮敬三分。內藤顯然也是算準了露絲雅的心態,才刻意爲之,他是在施壓加示威。
這老浪人行事如同綿裡藏針,穿衣打扮上都藏着心機,寧立言也打起了精神應付。自己的本領比起這老牌東洋特務遠遠不及,所能依靠的便只有隨機應變外加自身的演技。
不問可知,內藤此來必是因爲之前青木公館與藍衣社的那場火併,以及隨後引發的扣船事件。日本人不好對付,自己這手蔣幹盜書的計謀能瞞過佟海山以及日本憲兵隊,能不能瞞過內藤就很難說。
他今天來是來興師問罪,還是……另有所圖?
寧立言抱定了宗旨,沒搞清楚對方真實意圖前只以沉默應對。
率先打破局面的還是內藤。
“當年老夫隨同軍隊在塘沽登錄的時候,此處還是一片荒地,走上幾裡地也看不到一戶人家。可以說,老夫是各國租界從無到有,從荒涼到繁榮的活見證。就是露絲雅在我眼裡,也依舊是那個有野心有智謀但缺乏經驗的小丫頭。”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胸針:“立言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我如今雖然年老力衰,懶於走動,但是對於這座城市並未失去掌控。反倒是那些仗着自己年輕力壯,或是自以爲精明,想要在我眼前耍花樣,甚至想要取而代之的年輕人,都已經消失了。”
鋼琴聲依舊。
時間剛到下午,咖啡館沒幾個人,環境素雅的很。露絲雅似乎壓根沒聽見內藤在說什麼,又或者在她眼裡,天大地大,都不如她的演奏來得重要。契訶夫萬年不動,在吧檯後面擦洗杯子,彷彿工作永遠無法做完。沒人向這邊看。
秋日的午後,一老一少坐在咖啡廳伴隨着鋼琴聲對飲,儼然祖孫共享天倫之樂。但是作爲當事人的寧立言心中雪亮,戴兜帽持鐮刀的死神,正站在自己背後。應付不當,便會身首異處。
大英雄虎死不倒威!寧立言堅守着自己的原則,神色鎮定,依舊是那副冷笑熱哈哈,外帶幾分紈絝子弟的玩世不恭。
“我就知道,老爺子大老遠跑英租界找我喝咖啡,一準是遇到了糟心事。說說吧,是哪個不開眼的,不尊重老前輩,要跟您對着幹?您告訴我名字,我幫您對付他。咱爺們誰跟誰?犯不上生那麼大氣。聽我一句勸,人上了年歲一定要學會保養,動不動就怒氣沖天,不是個養生之道。”
“這次的英租界衝突,從表面上看,是帝國的情報機構獲勝,把復興社從英租界連根拔起。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實際上是兩敗俱傷。青木公館犧牲的成員裡,有幾個是老夫的學生,還有一個乃是老夫的故人之子。他父親是我的好搭檔,曾經幾次救過我的性命。臨死前只讓我關照獨子,我卻還是辜負了故人所託。”
“兵兇戰危,您要是真關心自己人的後代,就不該讓他做這玩命勾當。”
“這麼說倒是老夫的不是了?”內藤哼了一聲,“帝國的本意,是讓你找出隱藏在租界裡的抗日分子,復興社那邊,多半是要你幫他們拔除赤黨設在租界的分部。結果這次火併結束,你倒是落了個清閒,赤黨也可以高枕無憂了。”
“租界裡到底有沒有赤黨還是未知數,您找我要,我也沒地方尋去。至於說抗日團體,復興社自稱自己是抗日團體。至於是不是,我可分辨不出。”寧立言索性耍開無賴,看着內藤還能使什麼招數。
內藤冷笑一聲:“帝國送了一筆大錢給你,讓你收買查理,但是雙方的關係卻沒有改善,反倒因爲運河上的衝突鬧僵了。查理已經回國,兩國租界之間,依舊是劍拔弩張。若非老夫還有些人脈,想進租界就要廢很大力氣。普通的日本人即使可以進入英租界,也要遭受重重盤盤查,帝國在英租界的情報網,已經癱瘓。”
“您還少算了一個法租界。”寧立言冷笑一聲。“英法兩國在這件事上算是共進同退。自打運河的衝突發生之後,法國人也開始對租界的日僑實行嚴格管理。雖然力度比英租界略有不及,但貴國的情報人員,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去。今後想要掃聽事,還是乖乖花錢,僱傭中國人工作吧。不過我得說,這一切是你們自找的。再有就是佟海山壞事,他胡亂送情報,纔有了這場災禍。”
“他已經死了,被人一刀割斷了喉嚨。”內藤適時說道。
寧立言哦了一聲,神態依舊。“你們夠狠的,殺人還要割喉,我以爲直接槍斃呢。”
“不是憲兵隊乾的。有人混進憲兵隊,殺了他。能做這事的,便只有復興社。他們怨恨佟海山爲帝國效力,就殺死了他。若是讓王仁鏗知道,是你出賣了他們,你說他們會對你怎樣呢?”
“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怕他們!”寧立言哼了一聲,語氣裡充滿不屑。“我若是怕死,現在還在寧家當少爺,不會出來闖碼頭。頂天就是個死,沒嘛大不了的。再說我又不是佟海山,就算藍衣社神通廣大,想要我的命,自己也得考慮一下,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成功。這個代價他們是否付得起,又是否承擔得起相應後果!”
內藤對於寧立言的態度很有些不以爲然:“人有自信是好事,但如果自信變成自大,就是敗亡根基。英國人並不如你想象的強大,白鯨咖啡館也不是世外桃源。當初與我一起創建咖啡館的幾位元老,有三人便是在租界被暗殺。現如今的時局不穩,想要保全性命,總得要自己有本事不能指望外人。”
內藤緩了口氣,又說道:“佟海山在憲兵隊的時候,曾經指證於你。說他之所以會傳遞假消息給皇軍,是因爲受了你的欺騙。你故意給他假情報,才讓皇軍吃了個大虧。”
這是寧立言早就料到的事。佟海山沒有義務替自己保密,到了憲兵隊裡必要把自己供出來。他冷笑道:
“無憑無據,信口雌黃。若是就因爲這麼一句話就要懷疑別人,這情報工作我看也幹不出什麼名堂。”
“除了這條指責,佟海山還提供了不少旁證。這次帝國行動遭遇挫折,必然是有人走漏了風聲。”
“那又怎樣?這裡面的話我不想再解釋,該說的我早就說得很清楚了。我也知道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莫非老爺子今天來,是要我到憲兵隊,再過一次堂?”
內藤嘿嘿一笑,“你大概還不知道,日租界昨天剛剛成立了一家名爲藤田公館的俱樂部,俱樂部管理者就是天津醫院的藤田正信。他們的經費主要由熱河駐軍負擔,行事上自由度很高,即便是大迫逋貞也很難干預。佟海山便是藤田正信的耳目,把他安排到你身邊,也是藤田的主意。現在他既然回來,佟海山死的事情就不會隨意揭過去,你要做好準備,藤田只怕不會跟你善罷甘休。”
藤田這孫子不是被抓去了熱河,居然放回來了?聽這意思他還交上了好運,不但沒被處置,反而搭上了熱河駐軍的線,居然自立門戶。
白鯨關於日本的消息來源主要是海光寺司令部裡的參謀,對於熱河方面情況掌握有限,這個消息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日本在天津的情報機構衆多,雖然名義上有共同的上級,實際更多時候都是自行其是。若是藤田想要對自己採取行動,大迫這邊確實難以約束。再說,對於日本人而言,他們也未必真會阻止藤田對自己的暗算。說到底,自己也是個中國人,日本人對自己不會放心,也不會爲了自己內部翻臉。
但是內藤給自己送這個消息……
寧立言心思電轉,臉上則帶着幾許怒意:“這麼說,您老是早知道佟海山是藤田派來的臥底?他跟我一塊受刑,是你們用的苦肉計?我這真心實意跟你們交朋友,你們卻跟我來這套?”
他說着話,便要翻臉拂袖而去。內藤老眼一瞪,這垂暮的老人剎那間卻變得如同怒目金剛一般,讓人不敢直視。
“這裡沒有外人,就不用演戲了!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斷定你不是個可以任帝國驅馳,爲錢財利益出賣國家民族的軟骨頭。你們寧家人,可以和洋人做生意,但不會出賣自己的國家民族,你爺爺如此,你也如此。在那幫笨蛋面前你想要演戲,我就陪着你演。可現如今這裡沒有外人,你再這樣假裝瘋魔,未免也太小看老夫!我當年裝瘋賣傻的時候,你爺爺還在給洋人管賬,這套把戲收起來吧!不要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