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向這條船晚上沒停,貪夜路前進現在剛剛過了靜海進入青縣與靜海的交界地。出發之前寧立言就知道這條水路不太平,特意帶了手槍,現在便應驗了。此時的租界華界、城裡鄉下可以看作幾個不同的世界。
英租界裡依舊繁華彷彿人間天堂,出了天津城就是另一番景象。戰亂加上天災,結果便是遍地的饑荒。進不了城吃不上飯的可憐人,爲了一個窩頭便能拼上性命。還有從關外退下來的散兵遊勇,未曾接受改編,遊蕩在山林鄉村剪徑,成了索命的無常。
旗號繁多的武裝星羅棋佈,水陸兩條道都不安全。但是寧立言並未認爲自己會遇到什麼麻煩,在運河邊吃綠林飯的,都要賣青幫個面子,自己只要報出身份就可平安。小日向更是綠林響馬出身,攔路打劫是他的本業,不至於被同行算計,不想居然真的會遭遇伏擊。
寧立言前世作爲軍統天津站的主力刺客,於戰陣廝殺不是外行。聽了一陣槍聲便判斷出襲擊這條船的必是一羣土匪。槍放得雖然密集但是節奏混亂毫無章法,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一羣人舉着槍亂打,誰想放槍就放槍,沒有統一指揮,槍聲毫無節奏,也沒有重點針對區域。全靠人多勢衆以火力優勢把這條船牢牢壓制。
他們乘坐的是條木殼船,船體不能防彈,好在對方的火力集中在下層沒有打到上層來,這裡暫時還算安全。寧立言此時才注意到身下的軟玉溫香,雖然事出緊急,但總歸是唐突了佳人。連忙放開唐珞伊,自己也向旁挪了挪身子,將兩隻匣子槍握在手裡,做好戰鬥準備。
唐珞伊朝寧立言笑了笑,暗示自己並不介意,又朝他伸手,看樣子是想要一把槍。寧立言搖搖頭。他知道唐珞伊會使槍,但這不是在靶場,槍法好壞意義不大,沒受過訓練的人盲目參戰只會送命。
這幫土匪用的是長槍,射程上佔絕對優勢。德國造火力雖然強大,但是在這個距離沒什麼作用。土匪裡不少好槍手,尤其這一帶的綠林人,不少是打兔子練出來的神槍手,他不能讓唐珞伊冒風險。
寧立言比劃着,讓唐珞伊趴好小心流彈,自己則貓着腰一點點蹭到舷窗邊緣,眼睛則盯着艙門。
外面槍聲依舊雜亂,從槍聲判斷小日向這邊也開始還擊。這幫人戰鬥也帶着關外鬍匪的風格,駁殼槍從不打長點射,都是一槍一槍的射擊,節約子彈追求準頭。
能給小日向當保鏢的,都是綹子裡的炮頭,槍法奇準,比起本地的土匪要高明的多。但是距離岸上太遠射程夠不到,人數也少,完全處於被動挨打的狀態。槍聲裡偶爾混着慘叫聲和落水聲,死傷的都是這條船上的人。船上一共就那麼幾個水手,死一個少一個,水手沒了這條船就難以行動,失去機動力的船就是土匪嘴裡的食,註定死路一條。
又打了一陣亂槍,就聽有人高聲嚷嚷着:“這船上的客人是青幫的龍頭,天津普安協會的尚總辦還有英租界的寧三爺。你們敢打這條船,今後還想不想在道上混了?”
這是船老大的聲音。這話應該一開始就喊,現在已經出了人命見了血,再報字號作用大減。想必是這一陣亂槍打得船老大不敢說話,這時候才抓住機會自報家門。
吃這碗飯的江湖門道精熟,本應是彼此用江湖“春典”對答確定身份。可是現在江湖大亂道,不少潰兵和鄉農拉桿子當土匪,對於這套江湖話根本不懂,只能用大白話交涉。
即便不是道上的人也都知道青幫的名字,這幫土匪的子彈、藥品都離不開青幫供應。劫來的贓物銷售,乃至誰腰裡富裕想進城開眼,也需要青幫幫忙提供方便。得罪了幫裡的龍頭,將來的日子註定難過,這也是寧立言敢走這條水路的一個憑仗。
對面的槍聲也停了,隨後有個公鴨嗓高聲迴應:“爺爺不是土匪,乃是河北抗日救國軍,專門殺日本鬼子和漢奸的。我們已經把消息打探明白了,你們這船上既有日本人,也有大漢奸!把他們交出來讓我們處置,否則你們誰也別想活!”
話音剛落,就又是一陣亂槍。
寧立言知道河北這兩年遍地武裝,旗號五花八門,是個人就說自己是抗日隊伍。不能因爲對面的抗日旗號就認爲對方心存善意乃是豪傑,也不能盲目認爲其和孫永勤有什麼關係。若是真落到對方手裡,自己未必保得住性命,更要命的還有唐珞伊。
他想回頭看看唐珞伊安慰她幾句,不想唐珞伊不知幾時竟已經來到他身邊,這一回頭差點親到她臉上。她腳上的高跟鞋已經甩脫了,赤着腳過來,加上一身武功根底,沒發出任何動靜。
唐珞伊低聲道:“我身上帶了氰化鉀。”
“你帶那個幹什麼?”寧立言的聲音低沉而憤怒。
唐珞伊倒是很冷靜:“我知道河北不太平,只靠手術刀未必能保住我的清白。我可不想大好的身子落到這羣人手裡。”
“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能保證你安全,千萬別亂來!就算要吃,也等我死了以後再說。”寧立言盯着唐珞伊的眼睛囑咐着。
這件事和這個女人沒什麼關係,純粹是爲了自己的交情纔出來走這一趟,若是讓她受了傷損,自己這輩子都得活在內疚與自責之中。即便是真的拼上自己性命,也必須保證她的安全。唐珞伊看着他的眼睛,點點頭沒說話。
外面的槍聲忽然停了,不知是土匪沒了子彈,還是戰鬥已經結束。這個時候的寂靜反倒是比喧囂更讓人恐懼,四周黑沉沉一片,又沒了交火的聲音,讓人難免以爲防衛方已經全軍覆沒,土匪已經控制了全局。
唐珞伊向寧立言身邊靠過來,寧立言此時也只好由着她。天地間除了彼此,再也沒誰可以依靠,這種突發情況讓兩人的心在瞬間貼緊。腳步聲便在此時響起,聲音很輕,是朝他們的位置過來。
寧立言安慰道:“別怕,這聲音不像摸上來的土匪。那是幫粗人,沒這個細緻。再說在房間裡,我的駁殼槍比他們的長槍好用,敢來也是送死。”
說話間,寧立言已經把槍對準了門口,可是不等他扣動扳機,小日向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老三,是我。”
小日向手裡也是兩把德國造,面色有幾分焦慮。“船老大過去交涉,土匪那邊暫時消停會,若是談崩了就還得打。老三,情況對咱不利啊。這幫人有備而來,用的都是長傢伙。我和我手下的弟兄全是短槍,根本打不着他們,子彈也不多了。船上水手死傷好幾個,剩下的全都趴在艙底不敢動,想突圍都突不出去。土匪若是用火攻或是鑿船,咱都得喂王八。”
“這邊的保安隊呢?”
“兵匪一家,土匪既然敢來,就證明保安隊已經指望不上。說不定這幫土匪使的槍都是從保安隊借的。船老大過去談條件,就是跟對方談投降的事。”
他不等寧立言發表觀點,又補充道:“老三你聽我說,這幫小子消息很靈通。他們有句話沒說錯,這船上確實有日本人,就是我。我之前跟你撒了謊,我不是混血,而是地道的日本人,不姓尚,姓小日向,至於名字你也甭問了,反正你不知道。這本是個秘密,不知道怎麼被他們知道了,居然打我的埋伏。也是我麻痹大意,居然被他們算計了。咱弟兄雖然國籍有別,但是交情不變。再說這事也是我的錯,沒我你們不至於捲進來。哥們今個就學一把羊角哀左伯桃捨命全交,你把我崩了,讓他們把你和唐小姐放走。抗日武裝不是土匪,不會趕盡殺絕。”
他說話間把兩把駁殼槍往身邊一放,雙眼一閉,“這幫鄉下人琢磨人的法子太多,落到他們手裡,必要受無數的活罪,還是自己的弟兄可靠,給老哥個痛快,別讓我受罪。你放心,這事不能怪你,回到天津不會有人找你的麻煩。”
看着引頸受戮的小日向,寧立言心裡也有了一絲猶豫,只是這種猶豫不過是眨眼之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隨後他也將自己手上的雙槍一丟,低聲道:“你這嘛意思?看不起我?以爲我是貪生怕死賣友求榮的小人?我不管你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都是家裡的同門弟兄,哪能用你的命換我自己的命?不就是死麼?沒嘛大不了的,吃江湖飯的人,誰還怕這個?你給我把眼睜開,咱一塊想個辦法。”
小日向的眼睛睜開了。他看着寧立言:“老三,你這可是拿自己的性命和名聲在鬧笑話。”
“我殺了你纔是鬧笑話!因爲怕死殺了同船的同門,這事傳出去我就別混了,今後碼頭這碗飯我還怎麼吃?趕緊的抄傢伙,咱想想怎麼逃出去。”
寧立言轉念到表態,所用時間短暫到難以察覺,即便是職業間諜也不可能因此產生懷疑。他相信自己可以糊弄過小日向,就是不知道唐珞伊怎麼想。但不管怎樣,唐珞伊都會看自己的行動再說,不會自己隨意行事。
這時候便看出喬雪高瞻遠矚,若是同行的人是武雲珠,現在一準壞了大事。
小日向並沒揀雙槍,反倒是點燃了一支菸,隨後說道:“老三不肯殺我,那就只好陪我一起闖闖這關口了。這是個絕地啊,他們在水裡有埋伏,就算跳運河也是個死。硬打的話不是個辦法,他們人太多,強攻也能把船佔領下來。”
“那你說怎麼辦?”
“走一步看一步,看看船老大能不能和對方談個條件吧。”
過了約莫五分鐘,又有腳步聲響起,這次的聲音就又快又急,不多時就聽到一個男子聲音道:“司令。對面答應了,有話上岸說,不繳咱的槍。”
小日向看看寧立言:“老三,他們知道有我,未必知道有你。你和唐小姐在這等着,我上岸跟他們談判,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大不了就把這一百多斤送出去,總能保你平安。”
寧立言搖頭道:“你這叫嘛話?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跑不了你蹦不了我。不管是嘛樣的關口,咱哥們一塊闖吧。”
回頭又對唐珞伊道:“一會你跟着我走,我去哪你去哪。”
他話裡的意思自然是不讓唐珞伊自殺。後者點點頭,並沒說話。小日向道:“他們要當真是抗日隊伍,絕不會冒犯唐小姐。這幫人有紀律。”
“他們有沒有紀律我不懂,也不相信他們的話,只要我活着,就不許別人碰她!下船吧!”